《沂川旧梦》 家宴 崔沂坐在下首,微微垂头。年才刚过,春寒料峭,和郊外的庄子截然不同,崔府堂屋里地炉暖烘烘的,熏得她脸颊微红。 她的生母赵姨娘也坐在她身侧,也拘谨得像一尊泥塑。 她们母女从京郊被接过来不过小半月,嫡母陆氏便安排了这顿家宴。说只是女眷之间的小宴,为母女俩接风洗尘,也让崔沂认识认识这些家里姐妹。 崔沂知道,父亲根本不屑于来这样的场合,毕竟所有庶女生下来就会被送到京郊的庄子上教养,只有临近及笄的年纪才会被接回来学习规矩,相看人家。 她从小到大几乎没见过父亲。嫡母这番说辞只不过是维持大家的体面罢了。 嫡母陆氏坐在上首,微微捻着佛珠,崔沂小心地用余光看了几眼,只觉得她端庄肃穆,像座庄严的菩萨宝象。 看着肌肤生光的嫡母,崔沂不由得一阵心酸,明明自己娘亲年纪还小些,手上就已经满是茧子。堂屋里静得空气有些发苦。 陆氏和崔策成婚二十多载,膝下只有一子,是以这些姐妹都是与崔沂年龄相仿的,近些年被接回来的,指着嫡母能够帮忙相看个好人家。陆氏尚未开口,大家自然都不敢说话。 正在陆氏要开口的空当,一个小厮飞快跑了进来,请了安,便急急地通报:“大爷回来了。爷说今日家宴,全是女眷,他明日再来请夫人的安。” 话音刚落,庄严的宝象似乎有了生气,陆氏笑道:“不打紧,都是姐妹,关系亲得很,叫大爷来一起吃饭吧,他一心在公务上,除夕都错过了。” 崔沂暗忖,陆氏只有这一个儿子,自然是宝贝得紧。庄子上消息闭塞,崔沂来前也只能打探个大概,这位嫡兄名叫崔峋,听说最近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,时常外派忙得不见人影。 陆氏笑了,屋内的氛围瞬间松快下来,几个姐妹也敢一一介绍自己,笑着打闹两句。陆氏一个眼神,她们又静了下来。 陆氏对崔沂招了招手,崔沂便乖顺地靠过去,配合着陆氏半伏在陆氏的膝上。 陆氏清了清嗓子:“五小姐刚回来没多久,也多该和姐妹们走动走动,过几日你便去女学吧。” 崔沂连忙称笑着称是。她笑起来极甜,脸颊上有两个小小的梨涡,陆氏看着喜欢,也不免真心实意了几分,拉着崔沂的手客套道:“五小姐若有什么不合心的,只管来告诉我。” 话音刚落,一个还梳着双环髻的小丫鬟跑上来对着陆氏低声道:大爷在门口了。”崔沂也听到了低语,极有眼力见地站起来,退至一旁,往自己的座位缩。 陆氏两个月没见到儿子,心里激动,一时间站起来往门口望去。 大红的暖帘被轻巧地掀起来,走入屋中的男子身量颇高,身姿笔直。 他来得急,外衫还因为细雨微微湿着,眉目是极其锋利的,整个人峻峭的气质却被他唇角的轻笑中和了几分,让人无端地联想起春日的碧潭。这副姿容,无怪连京郊都知道崔家子峋是京城容貌颇具盛名的儿郎。 屋中顿时热闹起来,传膳的传膳,伺候崔峋更换外衫的小厮也连忙跑上来,陆氏坐了回去,不错眼地看着儿子落座。 崔峋看着菜传完了,便微笑着示意:“本来便是家宴,大家不要因为我反而拘束了。” 陆氏一心只在儿子上,也没什么心思再安排安排女学的事,问候了一番崔峋,这才吩咐大家吃饭。 刚刚他们母慈子孝,崔沂却等得心焦。 由于必须得保持规矩的坐姿,时间一长,再舒服的软凳对崔沂而言也能变成老虎凳。更何况传上来的菜品闻着就鲜美,这是崔沂平常吃不到的,也算是这可有可无的家宴仅有的几个好处。 好容易陆氏带头盛了碗汤,崔沂便带着小雀跃地夹菜。赵姨娘早料到她会来这出,连忙悄悄地拉了一拉她的衣角,崔沂这才收回心神。 饭吃了一半,陆氏也从骤见儿子的喜悦了回了神,便笑看着崔峋介绍:“今日是给你五妹妹接风洗尘的。” 崔峋懒懒地抬眼,目光扫了扫,便定在了崔沂处,崔沂连忙站起身福了一福:“见过哥哥”。 崔峋似乎是爱微笑的,只是不知为何,现在这微笑里带了几分料峭,看得崔沂心里发慌。 静了半晌,崔峋才回:“五妹妹既归家了,想必京中的规矩也要学上一学。” 两人这便算是打了招呼,崔沂如释重负,坐回去接着吃饭。她一向记吃不记打,这菜品着实开胃,令人口舌生津,多吃了几碗后她也就把崔峋的微笑抛之脑后。 吃着吃着,左手边桌下有人在轻轻点她的腿。 崔沂僵硬着微微侧看,只见四姐姐崔沅不留痕迹地点了点嘴角。崔沂下意识用手指一蹭,果然一指油光,当下便故作斯文地拿起锦帕擦了擦。 想到四姐姐这么提点自己,崔沂连忙转头露出了大大的笑容,但又想到自己刚吃完饭还未漱口,又连忙绷紧了嘴巴只眯着眼睛示好。所幸大家关注点都在崔峋身上,也无人管她的不合礼仪。 一些小吐槽: 崔峋:不用站起身我就知道,嘴巴最花的那个就是。 女学 陆氏身边的嬷嬷前来通知崔沂去崔府的女学已经是半月后的事情了。 妇人四平八稳地走进小院时,崔沂正蹲在地上拔草。刚刚开春,她和娘得抓紧时间把小菜园弄好。这院子在她们搬来前荒废已久,崔沂正同杂草缠斗,身后却冷不防响起一道波澜不惊的嗓音。 “五小姐,夫人命你明日进女学。” 崔沂险些把手里的草拽断。她蜷起手指想在围裙上擦去泥,又意识到不合礼数,只好讪讪收回。 嬷嬷自顾自地继续道:“沁芳姑姑教女红礼仪、女德女戒,五小姐腊月前学全了便是。” 崔沂低头应是,心里却清楚,嫡母定是打算在明年初安排她第一次相看,她的命运几乎已然决定。 嬷嬷不等她反应,转身便“飘”了出去。赵姨娘闻声走来,只看到了一个靛青色的背影。 “明天我要去女学了。”崔沂道。 “天可怜见......”赵姨娘轻叹了一声,似是松了口气,“还好夫人没把你忘了。” “娘......”话音刚落,她的表情就一僵住了,她眼神一晃,嘴唇翕动了几下,片刻后才低声道,“我去打听了,你母亲当年也是这么安排你大姐姐、二姐姐的亲事。这段时间,你得好好讨她喜欢。” 崔沂心里像被打了个小洞。她看着赵姨娘的眉梢低垂,笑得比哭还难看,忍不住贴过去,轻轻拽住她的袖子:“娘~院子里就我们两人,私下叫叫没人听见的。” 赵姨娘嗔怪地敲了她一下:“叫顺口了怎么办?”嘴上虽嗔着,眼里却有了些暖意。她握住崔沂的腕子:“这地姨娘来收拾,你快去净手,收拾收拾明日的东西。姨娘没读过书,不晓得该准备些什么。” 在赵姨娘的殷切催促下,崔沂第二天天未亮就站在了女学门口。只有她一个人,崔沂只能盯着铺小路的石子,边百无聊赖地数着数,边感叹崔府铺路的石子圆润生光,大小一致。 在天微微亮的时候,崔沅的身影出现了。崔沂记着她家宴上提点自己的善意,连忙跑过去,“四姐姐!”崔沅有些愕然,张了张口:“沂妹妹。”崔沂听见这么文秀的称呼,抿着唇笑了:“四姐姐叫我一一吧,我姨娘是这么叫我的。” “一一?”崔沅心下打鼓,一时间没反应过来。这名字太简单了,没什么讲究,可崔沂却笑盈盈地看着她。 “嗯!”崔沂点点头,她身量没有崔沅高,从崔沅的角度看,她微微仰着头,眼睛亮晶晶的,“我生下来姨娘给起的名儿。” 崔沅怔了一瞬,慢慢反应过来。她蓦地明白了——崔沂的情况和自己一样。 出生很久,父亲连来都没来,没识多少字的姨娘便取了个乳名。而等到父亲想起来这个女儿时,不过随手挑了个谐音,就成名字了。 她张了张口,却又顿住了,心里隐隐觉得这名字未免太过于随意和简单了。可这想法才冒出来,又听崔沂带着点娇地央求,“四姐姐就叫吧,这名儿可好了,姨娘说她想了可久了,觉得一一就是她的唯一。” 崔沅看着崔沂被娘亲宠出来的女儿家的娇态,联想到自己,心里有些黯然。按照崔府的规矩,生下来的庶女要被送去庄子上养着,姨娘是不必跟去的。可赵姨娘......是府里唯一一个跟着女儿去了庄子的姨娘。 但是她又怎么能怨母亲呢? 母亲只有留在崔府,才有机会讨父亲喜欢,不然那些新年送到庄子的衣裳哪儿来呢?她小时候欢欢喜喜地拆开那些衣裳,觉得母亲真厉害,还能让父亲记着自己。更何况,母亲留在崔府,还给她添了一个弟弟。 “海哥儿如今勤奋好学,大有前途着呢。”母亲总是这么说,语气里带着掩不住的骄傲。母亲常说,等她出了嫁,指望的便是这个弟弟了,只有他好,自己在婆家才不会被欺负。 崔沅轻轻吸了口气,垂下眼,心里微微发涩。她一直告诉自己,母亲的选择是对的,女子想要立足,总归要有一个男人依仗。海哥儿是母亲的指望,也是她的指望,可是她心里总不是滋味。这种酸胀从幼时没有母亲的夜晚就开始发酵,膨胀出一个个触不可及的妄念。 为什么她不能在母亲身边长大呢? 为什么她不能是海哥呢? 为什么母亲不能依仗她在府里安身呢? 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,崔沅心头猛地一滞。她指尖微微蜷紧,随即又放开,似乎是要把翻涌的心事压下去。崔沂眼看着崔沅脸色变幻,连忙轻轻拉着崔沅的袖子,小心地讨好:“四姐姐想叫什么就叫什么,我都可以的。” 崔沅被这轻轻一拉拽回现实,忙敛了神色,理了理情绪,换了个话题:“一一妹妹,待会进了女学,你就坐我右边。”她顿了顿,语气放缓了一些,“在姑姑面前我就叫你五妹妹,不然姑姑会生气的。” 东风 崔沂刚下了学,一进小院,鼻子就被院里的甜香勾住了。女学的郁闷瞬间烟消云散,她背着包袱小跑进小厨房,揉揉冻红的鼻尖,眼睛里满是笑意:“娘!今天怎么想起做这些了?我们不是手里紧张吗?” 灶上正熬着枣泥,甜腻的枣香缭绕不散,赵姨娘正揉着面团,指尖还沾着点干粉,笑骂:“没个正形!都是上了女学的人了,怎么还一点规矩都没有?姨娘没念过书,你跟姨娘说说,女学都教些什么?” 崔沂顺手抓起苹果,正要咬一口,却顺着赵姨娘的话想到了女学里教的规矩——进食前要先背诵女训,跪坐不动。崔沂眼前浮现出沁芳姑姑面无表情的脸,似乎又听到她在耳边说:“出嫁从夫,进食之前要先为夫君布菜,等夫君动了筷,才能用饭。” 当时学堂里的姑娘们颔首低眉,诺诺称是,崔沂却感到一阵气闷:女学名为“学”,教的却尽是些女德女训,吟诗作对半点不提。书写也不过是抄录戒规。至于管家算账,更只是学个皮毛,方便日后为妻,操持中馈,管理仆从。 崔沂顿时没了胃口,讷讷放下手中苹果。赵姨娘见她久久没有反应,只担心自己女儿第一天去女学,从小野惯了,被训斥得厉害,连忙安慰:“没事啊,总能适应的,你这么多姐妹也是这么学过来的。” 崔沂回神,忙强笑道:“哪有,女学教的可多了,连苹果怎么吃都有规矩呢!我只是在复习罢了。” 赵姨娘见崔沂如此好学,放下心来,又喜滋滋把最后一笼枣泥酥蒸上,边洗手边殷殷对崔沂道:“一一有这个心就很好了。姨娘今天做了枣泥酥,待会装盒了你拿去给你母亲,嘴甜些,你的亲事若是顺顺当当成了,娘也就不愁了。” 崔沂抱着食盒坐在正厅里。对面是神色淡淡的崔峋,她心里暗暗后悔,怎么偏偏就选了今天来讨好陆氏?可是她面对赵姨娘殷切的目光,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。 陆氏正在礼佛,一听到崔峋前来,忙把来客都请了进来。崔沂自然也沾了光,赶上了这趟东风,可是崔峋这股东风并不好相与,和崔沂见了礼之后就面色沉沉,不再开口,连目光都不舍得多施舍一分,反倒像二月的寒风,吹得崔沂无处安身。 陆氏进来的时候,身上还带着一股檀香。她见到崔峋,眉眼不自觉柔和了几分,只看着他嘘寒问暖,过了半晌,仿佛才发现正厅里还有个崔沂,目光这才缓缓移过去:“五小姐来了。” 崔沂连忙把抱在怀里的食盒递上前,甜笑道,“不知道母亲您喜欢什么口味,便做了些时兴的枣泥酥,也是一一的一点心意。” 陆氏吃惯了京里的名品,倒是少见到这些家常糕点,随意捏了一块送进口中。枣泥酥软腻香甜,一股浓郁自然的枣香扑面而来,陆氏这才认真打量了一眼崔沂,又转头看着崔峋:“不错,峋儿也来一块。” 崔峋面对陆氏,笑得如沐春风:“不必了,我刚吃过了些。”声音温润如常,听不出一丝情绪,和刚刚沉默不言的他简直判若两人,崔沂暗忖。 陆氏是真心觉得这糕不错,便吩咐身旁丫头:“那就给大爷装好,待会送过去。”品过糕点,陆氏坐在上首,又温和地看向崔峋:“娘过段时间打算趁着园里春光,办个赏花宴。娘也老了,就喜欢看年轻姑娘们闹腾,峋儿到时候也来。” 崔沂一听这话,心里顿时明白——陆氏动了给崔峋相看的心思。崔峋如今已及冠两年,房中一个通房也无,陆氏自然心急。 崔峋没有立刻回答,他还是笑着的,只微微点了点头:“娘说的是,只是如今时机还不太合适。” “时机?”陆氏下意识开始转动腕上的佛珠,“你年纪也到了,别人这个年纪都成家了。” 可是崔峋的沉默,比屋里的焚香还要压人。 崔沂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,她小心翼翼觑了觑陆氏几乎僵在脸上的微笑,便起身推说天色晚了,姨娘还等着,自己该走了。陆氏也无心管她,只派了个小丫鬟送她出门。 崔沂走出门的时候,隐隐约约听见陆氏低沉而短促的声音:“两年?你让娘怎么活?......这个时候都该成亲了......” 无咎 赏花宴到底还是没有办成。一个月后,崔沂支着脑袋半伏在桌案上抄写着女训,转头瞥见窗外明媚的春光时,竟忽然回想起了那个傍晚,遗憾起了崔峋拒绝了陆氏举办赏花宴的提议。 往年这个时节,她早已在庄子周围的田野里肆意撒欢,趁着春色正好,跑得满头大汗。有时她甚至不嫌脏乱,索性直接躺在田埂间,随手摘片树叶盖在脸上小憩。而现在,她只能被箍在女学里,抄写着女戒,徒劳地看着春光流逝。 嬷嬷的到来让昏昏欲睡的姑娘们都精神了些。妇人清了清嗓子:“五小姐,夫人有请。” 陆氏今日神色极好,眉眼里甚至带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得意:“五小姐,今日女学你不必继续了。母亲给你留心了,明日刘嬷嬷带你到倚梅园去,对方是许家的庶子,就是刚在京城落脚的许家。” 崔沂心头猛地一跳。 大抵是觉得自己实在给崔沂找了个好人家,陆氏笑意盈盈地,也不打算解释,只挥挥手示意崔沂退下。 崔沂低头应是,犹豫着退出去,心里却疑虑重重。府里尚未相看过的姑娘,就只有她和四姐姐崔沅。可四姐姐还未开始相看,怎么就轮到她了呢? 是因为这一个月来,她日日做点心送到陆氏和崔峋院里,讨得了陆氏欢心?可是四姐姐也每日在陆氏膝下侍奉,从不曾懈怠,腊月甚至为了给陆氏赶工手套,一整夜没合眼。 总不可能是因为她规矩学得好吧?崔沂自己都清楚,她向来讨厌这些繁杂的规矩和礼仪,大多数时候还是要靠崔沅提点才能逃过嬷嬷的责骂。 她满腹心事地回到小院,远远便看见下了学的崔沅等在门口。崔沅看到她回来,微不可见地长出了一口气。她本来想问陆氏有没有为难崔沂,可看着周围的仆从,只得愣生生把这话吞了回去:“一一妹妹,怎么样?还好吗?” 崔沂看着崔沅这么忧心,心下生暖,快步跑上去:“四姐姐!”她顿了顿,眨眨眼睛,还是舍不得隐瞒崔沅,低了头小声道:“母亲开始给我相看了。” 崔沅一愣,脸色一白,心里有些苦涩,半晌,她拉过崔沂的手,用力地握着,温和道:“这是好事啊,是哪家的公子,姐姐帮你打听打听。这事情可重要了,明天你要好好表现。” 倚梅园名为梅,实际上种了许多花卉。整个园子春色宜人,陆氏本是精心装点来举办赏花宴的,如今只能便宜了崔沂。崔沂带着四姐姐的情报,低着头莲步轻移,努力不让自己原形毕露。 许家世代从商,这一代刚开始科举入仕。许家大爷如今才做了五年官,竟然就小有成绩,携着全家来京上任国子监司业,许家老爷也借此机会把生意拓展到了京城。按照规矩,本该是许夫人来相看儿媳,但许家家风开明,崔沂的相亲对象——许家庶子许无咎——也跟了过来。 亭子里坐了一个神情爽朗的妇人,她正笑着调侃旁边坐得僵直的,看起来约莫十八九岁的青年:“无咎,放松些,又不会有人吃了你。” 她一抬头,看到崔沂来了,顺势站起身:“刘嬷嬷,我看这园子春色正好,不如劳烦您带我走一走。” 话音刚落,亭子里只剩了崔沂和许无咎,以及远远站着的侍女们。 崔沂坐下,两人相对无言。许无咎脊背崩得笔直,手下意识地绞着衣摆,脸肉眼可见地涨红几分。 沉默了一阵,眼看着许无咎脸越来越红,崔沂到底忍不住,主动开口:“许公子,我单名一个沂字。” 许无咎脸似乎更红了,崔沂此刻是真的担心他会就此晕厥过去。许无咎结结巴巴开口:“许无咎,你......叫我无咎就好。明年我就及冠了,你就可以叫我的字了。” 崔沂:“......” 她着实没见过比自己更虎的,这话说得未免太过亲密,叫她实在不知道怎么接。 许无咎似乎没意识到崔沂的尴尬,干脆鼓起勇气继续说道:“我是家里的庶子,我......不像哥哥那样有出息。娘说之后会分给我两三间铺子,让我能够自食其力。” 听到铺子,崔沂来了些精神。她最近自己盘算了不少,入仕从军不要女子,力气活也不招女子,崔沂本身文墨不多,盘算来盘算去,想要养活自己和娘,最靠谱的方式似乎还是在崔家攒点本钱,开间铺子勉强维持营生。 可谈到开铺子,算账又是个大问题,女学只教最基本的账目,远远不能满足崔沂想当个掌柜的需求。她正愁着呢,刚好一个“掌柜专业户”就送上门来了。 崔沂眼珠一转,称呼也叫得出口了:“那无咎肯定会算账喽?” 她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,看得许无咎心头一跳,连忙磕磕绊绊回答:“会......会的。”崔沂正打算旁敲侧击,试探许无咎对婚后的设想,比如——他是否愿意让夫人经手铺子,是否支持她插手生意。 许无咎此时全心都放在崔沂的神色上,看到她神色变幻不定,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,深深一拱手,声音郑重:“沂妹妹,我的夫人若是嫁了过来,铺子里的账目她定然可以经手的。” 他顿了顿,又深深垂下头掩饰自己飘忽的眼神,声音放得更轻了些,“冒犯了。” 他脸上因为畅想泛出些许热意,“我的名字是无咎,我也和我的名字一样,只希望我这辈子无病无灾,和夫人有一个圆圆满满的家庭。” 成尘 崔峋处理完公务的时候,侍女刚好端着糕点进来。崔峋看着熟悉的枣泥酥,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,侍女见状,连忙捧着碗碟解释:“这是五小姐送来的,送了一月了。之前爷您忙,都没发现,都是呈在案几上,凉了又撤下来。” 崔峋想起一月前崔沂把食盒严严实实抱在怀里的样子,只觉得这枣泥酥都染上了她的气息,透着不该有的粘腻。比起这个,他想起得更多还是母亲那不容抗拒,非要把枣泥酥塞给自己的做派。 他皱了皱眉,薄唇紧抿,冷声道:“撤下去。” 话毕,犹自不满意,难得淡淡地补了句:“丢了。” 他说着便站起身整理外衫。他一向讨厌别人碰他,因此侍女也未上前,只是乖顺地端着糕点退了下去。 崔峋披好大氅,匆匆朝陆氏的小佛堂赶去。他这个月来待在府里,若是有一天没去,陆氏嘴上虽然不明说,却恨不得一天派人来问候个三四次,全是些饿了冷了的家常事。 崔峋踏进佛堂时,陆氏正跪在蒲团上礼佛。她今日心情极好,看到他来了,便站起来,笑着说:“我儿倒也不必如此孝顺,日日来看娘。” 崔峋微微一笑,眉目间带着温和,语气也是不疾不徐的,点头恭谨道,“自然要趁着在府里的时候多来。”他的笑意落在陆氏眼里,浅淡得如同水面浮光,稍加拨弄,便会散去。 陆氏刚了却一桩心事,难得地没有和崔峋在这个话题上打太极。她礼佛的时候喜静,丫鬟小厮们也都被支了出去,她终于在这个暂时属于母子两人的空间里,露出了一点属于自己的悲喜:“前日许夫人找我,说想和我们家相看。那虽是个庶子,但许家生意兴隆,嫡子也争气,对于崔家的庶女来说,倒是良配。” 崔峋的微笑仍然没有一丝波动,她明显转了转眼珠,意味深长地问道:“峋儿,你说娘把谁许了过去?” 崔峋波澜不惊:“娘开心就好,左不过都一样。” 陆氏紧紧盯着崔峋的眼睛,崔峋如今身量高了,她已经要仰头才能看进他的眼底。她细细分辨着他的神色,片刻后,缓缓道:“母亲是希望你在府里多待,但母亲也希望你有自己的一番事业。如今你父亲已经不考较你课业了,政务上若是遇到麻烦,就拿过去问你父亲。” 崔峋只是淡淡笑着称是。 陆氏见他这般,又道:“崔海也长大了。这几日你父亲去学堂抽查,只一个劲夸他是成器之材。”她本来满心盯着他的神色,见他无甚波动,颇有些不甘心,但转念一想,又满意起来,“他那四姐姐,这许家的好事本是轮到她的,谁让她是海哥亲姐姐。倒是无端端便宜了五小姐。” 她沉浸在思绪里,崔峋却没了耐心,恭谨地拱手,顺着她的话说下去:“母亲说的是。峋儿这就去找父亲商谈政务。”说完,也不等陆氏反应,大步流星走出了佛堂。 崔峋并没有前往父亲崔策的书房,而是回到院里,拿上名册,备了马车,打算外出。刚走至书房前,他微微停住。 廊下,侍女鬼鬼祟祟地蹲着,指尖沾着些许糕点碎屑,正偷偷往嘴里塞。 枣泥酥。 正是早上端到他面前的那一盘枣泥酥。 侍女抬头,便对上了崔峋的目光。她慌忙起身,手一颤,剩下的枣泥酥就落到了地上。知道自己阳奉阴违,悄悄留下了这点心,她立即跪下磕头:“爷恕罪......奴婢该死......奴婢......” 崔峋低头看着那团摔烂的糕点,片刻后,他神色未变,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微的愉悦,他的靴子便踏了上去。 靴底压过时,枣泥酥一下零落成泥,枣泥馅也散了开来,在青砖的缝隙里渗出乍眼的红褐色,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了。 侍女的头重重磕在了地上:“求爷饶命,别把奴婢送出府......或者随便找个小厮配了......” 她声音发颤,可是等了半天,崔峋始终没有说话。 崔峋看都没有看她一眼,嫌吵似的,大步走上马车。 春风吹拂过院落,枣泥酥的碎屑也随风被吹散了,连灰都做不成,只剩那一点残红,在地上凌乱地晕开。 枯望 崔沂再送枣泥糕去陆氏那儿时,屋内仍然燃着熏香,账本摊在桌案上,墨迹未干。陆氏端坐主位,眉眼带笑,正和身边的嬷嬷低声商量。 丫头们早习惯了崔沂这个时辰来,未加阻拦,是以陆氏并未察觉。待崔沂将枣泥酥轻轻放下,陆氏才转头,大概是想起了自己一手促成的婚事,颇为自得满意,笑意更深:“五小姐来得正好,明儿让你姨娘把你的生辰八字给媒人,许家拿去合一合,就考虑下定的事情了。” 说到这,她想起了崔策,目光微微闪动,眼里浮现出微弱的期待:“今儿我也要去老爷府里,你既然要待嫁了,也该去拜见一眼。” 崔沂对崔策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。自小,她从未见过这个父亲。她回京后,崔策抱病不出,也不要小辈拜见,他在崔沂心中只是一个似有似无的模糊的影子。 可这个影子又仿佛一张无形的网,笼罩得无处不在。送她离京是她的决定,让她归来也是他的决定,如今,她的婚事或许也不过是他笔下的一道批示。 陆氏并未理会崔沂变幻的表情,只当是她是近乡情怯。她带着崔沂走出门,因着府里蒸蒸日上的账目和令人满意的儿女的婚事,沉浸在想象中的丈夫专注的眼神里,整个人似乎都有了颜色。 堂屋静悄悄的,只有几个洒扫小厮。陆氏客气地让小厮去通报,片刻后,才领着崔沂随小厮进屋。 书桌后坐着一个中年男人,他生得和崔峋很像,只是整个人更严肃些,也不像崔峋一样会带着笑。 他目光落到陆氏身上,只轻轻一眼便移开了。陆氏显得有些手足无措,或许是不愿在小辈面前显露自己的局促,她拉过崔沂,只打算介绍完崔沂就打发她走:“老爷,这是最近要配给许家的五小姐。” 崔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,注意力似乎还在公文上。 “许家,就是刚来京城的那个许家。”想到这桩还不错的婚事,陆氏终于敢把目光落到崔策脸上。 崔策终于有了点反应:“许承熙?”他不动声色,“国子监那个?成不了,他刚上任,不是好时候。” 陆氏终于接到了话口,连忙补到:“不是许家嫡子,是庶次子,许无咎,虽是庶子,但许家家风......”她还打算说下去,崔策却抬头看了崔沂一眼,崔沂连忙眼观鼻鼻观心站好。正打算露出一个讨好的笑。 然而崔策微微转头,刚刚那一眼不过是漫不经心的扫视罢了,他接着对陆氏道:“峋儿可还好?这几日他没什么公务,可别让府上什么丫头带着他胡闹。他还未有正妻,不是胡闹的时候。说起来,他的婚事也该定了。” 陆氏因崔峋的抗拒早憋了一肚子气,闻言不免泄出几分怨气:“我说办赏花宴相看相看,峋儿就是不愿意。”到底舍不得指责自己儿子,话到嘴边,又被她咽了回去,落成了轻飘飘一句话:“到底还是孩子气。” 她顿了顿,又生怕崔峋给崔策留了个坏印象,忙补了一句:“不过峋儿就是一心扑在公务上。老爷有空也该对他说说终身大事。” 崔策未作回应,手指翻过一页公文。 陆氏看到他这反应,想到他前几天还亲自去私学考较崔海,手中的帕子绞得更紧了,却终究不敢再说。她从怀里拿出账目,打算开始清账。 屋内沉默蔓延,落针可闻。 崔策一抬头,正对上崔沂僵在脸上的笑容,他面色不变,随手挥挥手,示意她退下。 崔沂如蒙大赦,行礼问安后,脚下生风地出了屋门。她尽力保持端庄姿态,小步子却踱得飞快,毕竟她几乎要溺死在这滞涩的空气里了。 半解 崔沂这半个月收了许无咎不少东西。送东西来的小厮和许无咎截然不同,话多得能装满一箩筐。 他前前后后跑了好几趟,一会儿说许公子担心初春天气寒冷,姑娘手生疮了,送来了虎皮手套和京城新上的润手膏,一会儿又说许公子吃了城东的桂花糕觉得凊甜,特地派人来送给姑娘尝个鲜。 等到最后一趟,小厮手里端了个食盒,神色诡秘地凑过来,状似无意地开口:“五小姐,许公子还托小的带了封信来。” 他变幻神色,倒把许无咎含羞带怯的样子学了个十足十:“公子说,已经知会了两家长辈了,约姑娘去庙里烧香拜佛。” 崔沂道了谢,找了个空当,自己偷偷坐在院里看信。 信纸一展开,上面全是工整的行书,流畅庄重。但她目光扫过去,脑袋一下就空白了。信里面尽是些云啊月啊,一会儿是太阳一会儿是水的。再往下看,又是些花花草草。 她只识得简单的字,这封信大半不认识。若说许无咎是在描述风景吧,崔沂看着最后一句“愿言与子兮”,总觉得并不单纯。若说许无咎是在写情书——崔沂实在不明白他写这么多花花草草做什么。 考虑到可能是隐晦的情话,崔沂也不好拿给别人看,心里暗叹许无咎这番秋波算是喂了狗。 第二天天刚亮,崔沂就起身更衣,她和娘手里拮据,一向凡事亲历亲为,租了马车往城郊的佛隐寺去。 天光尚早,薄雾还未散尽,佛隐寺的殿顶被晨曦映得透亮。或许因为今天是好天气,香客来往络绎不绝。殿前香火正旺,烟雾袅袅。 大概是离开了崔府,崔沂好容易从滞涩的空气缓和过来,整个人也放松了许多。她下了马车,朝四周一扫,果然看到许无咎穿着一身素色长衫,等在门口。她担心许无咎等久了,不自觉走快了些,甚至微微跑了起来。 这一幕落在许无咎眼里,看着崔沂翻飞的衣裳,不知为何,联想到的是风里翻飞的团雀。他微微笑了。 崔沂站定,额角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,呼吸也不甚平稳。她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,没想到一抬头就看到了许无咎眼睛里浅淡的笑。 ……许无咎居然会笑? 她微微一怔,倒有些不自在。 她总觉得许无咎明明生在作风没那么严苛的商贾之家,却是个端着正经样子的小古板。见了面不是拱手就是低头,最多耳朵红了咳嗽两声,倒没见过他这么放松的时候。 她正要不好意思地笑笑,许无咎先收敛了笑容,温声道:“崔姑娘。” 他今天好似有所准备,不像第一次见面那般紧张木讷,温温和和从虎皮手套聊到桂花糕,再聊到最近京里给官宦子弟举办的马球赛。 崔沂:“......” ——许无咎怎么突飞猛进和?难道昨晚临时抱佛脚,背了一百本寒暄手册? 她想着想着,不禁有些想笑,便随意接了一句:“马球赛?” 许无咎点头:“令兄最近马球赛可谓是春风得意。” 崔沂一愣,竟是第一次听说崔峋会打马球。她见到崔峋的次数并不多,脑子里全是他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气。在她印象里,崔峋似乎更适合坐在廊下写诗,或者气定神闲地与人唇枪舌剑,哪里像个策马扬鞭的少年郎? 但转念一想,他生得高大,兴许真能驾马驭球也说不定。 她不愿意再谈崔峋,只问道:“那许公子呢?许公子怎么没去参加?” 许无咎被她这么一问,耳根发热。虽然想在未过门的妻子面前表现自己,但他还是实话实说:“我并不擅长马球,只怕上了球场不能像令兄一样威风。” 两人在庙里共同抽了签文,便拿去解签。僧人看到许无咎递过来的一锭银子,顿时笑得皱纹都堆了起来,不管什么签文都解出了一筐吉祥话,总结起来就是:”好签,好签,姻缘美满,前途光明,求什么,得什么。“ 崔沂半眯着眼,心想这解签的话术,和城东的牙婆竟也差不离。 但许无咎却抱着签文,眼睛微微发亮,低头细看,几乎要把签文盯出个窟窿来。 崔沂小眼小眼地觑他,心想着他老了可别被方士哄着买长生丹才好。总觉得许无咎如此这般,怕是长生丹失效了,还会责怪自己是不是没有挑个“千年未遇的极阴时辰”服用。念及此,她拉着许无咎的衣袖,半拽着他离开,轻咳一声:“听听就好。” 许无咎微微一顿,全部注意力瞬间都在她拉着自己的那只手上,低头看她,也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:“听和说都很好,一直都很好。” 崔沂一时语塞,总不好直接打击他的美好盼望和虔诚信仰。 她摆摆手,眼睛微微一弯,带了点小小的促狭:“那如果是坏事呢?坏事你信不信?” 许无咎却因为这玩笑话正了身子,该如何向崔沂表明他不是一个听风就是雨的傻子呢?直接说我想和你有这样的未来,听起来又太心急。说单单为了这吉利话,我就高兴,听起来又先像个大傻子。这样的回答实在太难了,不在他的寒暄手册上,他看着崔沂弯弯的眼睛心里直发慌。最后他只好抿抿唇,挤出一句:“若是坏事,自然当避之。” 崔沂看他结结巴巴的,知道谈话内容超了许公子备考的纲,只微微一笑,没再继续这个话题。 许无咎送崔沂回府,大概是刚刚的话题卡壳了,他颇有些“三而竭”的架势,一路上话比来时少了许多。 待到马车在崔府门口停下,许无咎送崔沂下车。崔沂刚打算转身进府,就听到身旁的许无咎低低开口:“那封信......你看了没有?” 他嗓音平稳,语速不急不缓,但崔沂一回头,就看到了他红透的耳根。 崔沂心里发虚,她确实看了,但也几乎没怎么看懂......那些云啊月啊,花啊鱼啊,把崔沂绕得迷失在文字里。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像许无咎坦白,告诉他他的未婚妻子是个文盲的这个“可怕”的事实。 没想到许无咎似乎误会了她的沉默,握了握手指,心里慌得很。他不知道崔沂的心理活动,只能看到她的沉吟和犹豫。他一路上都在酝酿着这个问题,想着今日再不问就问不出口了。可是现在问出来了,怎么比不问还难受?他又怕自己再多问一句,又显得过于孟浪惹得崔沂反感...... 可是今天就这么结束了吗?他不甘心。 他努力让自己镇定,还是低低补了剩下半句:“我的心,和那封信是一样的。“ 他顿了顿,压下自己脸上的热意,嗓音微微一涩“......我的期盼,也和签文是一样的。” 话音落下,空气仿佛安静了一瞬。 ——直白,太直白了,这是许无咎的第一反应。 他有点后悔,但后悔也来不及了。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,也不敢去看崔沂表情,站直了身子,拱手行礼:“崔姑娘,许某告辞。”说完,他快速后退两步,转身往马车方向去了。 崔沂站在原地,目送看着他张徨失措的背影,忽然就微笑起来:小古板哪怕背了一千本手册,到底也是小古板。 不过——看起来她倒是不用担心因为不识字被许无咎当成笨蛋,这样的许无咎已经足够笨蛋了,或许下次她可以请他解释解释信的意思。 昭宁 中午的时候,崔沅来小院里,一副着急模样。那时崔沂正在厨房帮赵姨娘拣菜,崔沅找不到她,院里一个人都没有,她也不习惯高声叫人,只是在小院门口焦急踱步。 等崔沂净了手出来,才发现崔沅在门口干瞪眼。春日渐暖,女孩子们还被裹在层层迭迭的套裙里,崔沅等得额头上已经冒出细汗。 她一见到崔沂,就赶紧开口:“快收拾收拾”, 她压低声音,“听说今天四殿下带着公主到了咱们府上。” 她见崔沂一脸茫然,又把话说明白了些:“公主既然来了,总要女眷相陪。不管是讨好公主还是讨好殿下,对我们都没坏处。” 说完,她拍拍崔沂的手,既是为了崔沂,也是为了自己打气,又匆匆去了。 赵姨娘听说了,连忙找了崔沂几件不常穿的好衣裳,嘴里还絮絮叨叨的:“这样穿上会不会太惹眼了?公主反而不喜欢?”她没什么和年轻女孩子打交道的经验,这么多年,身边就一个崔沂。 崔沂听得好笑,宽慰她道:“娘,公主估计不在乎这个。而且我这几件衣裳,哪里能抢到公主的风头。” 赵姨娘这才略略放心,又重新给崔沂挽了发髻。刚满意些,果然陆氏身边的嬷嬷来请了。嬷嬷也没细说,只是让崔沂随去。崔沂和赵姨娘对视一眼,都默默感激通风报信的崔沅。 嬷嬷带着崔沂转过廊桥,崔沂心中纳罕:“怎么往小花园走?” 走到通往湖心亭的石桥前,嬷嬷才低声嘱咐:“这次叫五小姐来,是陪昭宁殿下的。殿下素来喜静,不喜喧哗。这次四殿下亲自带她出门,就是为了散心,五小姐可千万别触了殿下霉头。” 崔沂顺着她的目光望去,湖心亭果然有三四个人影,想来正是几位庶出姐妹和李昭宁。 崔府上下待这位公主如履薄冰,既然四殿下只说希望几位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作陪,嬷嬷也不敢久留,把崔沂送到这儿就告退了。 崔沂心里紧张,她提着裙子,低眉颌首地走到亭中,刚欲行礼,就听到一道柔柔的女声:“不必多礼,快请坐。” 崔沂一抬眼,只看到一位姑娘半倚在小榻上。 她穿着一袭水蓝色的褂子,皮肤极白,似乎没晒过什么太阳。妆极淡,眉目也极清。她说话像泉水一样清泠泠的,语调也很柔和。崔沂一时不明白,为什么崔府上下待这位公主如同洪水猛兽。 亭中陈设布置得颇为逼仄。小榻,案几,书桌,还有几张小凳,都堆在窄窄的亭子里,直让人感觉下不来脚。 崔沂心里暗暗吐槽,却不知这布置颇废了陆氏一番心思。 李昭宁来得仓促,陆氏毫无准备。她本人还好,只希望能在室外散散心。本来安排几个姐妹陪着她去花园散散步就行了,可是带她来的四皇子李宴却不愿意。 李宴觉得妹妹身体羸弱,不宜久站,在室内和同龄的女孩子们说说话就好。两人意见不合,陆氏只能两头周旋,最后想了个折中的法子。李宴看了又说亭里不方便昭宁休息,何况亭中寒凉,四面透风。陆氏连忙又补小榻和暖帘,这才得了李宴点头。 崔沂抬头,微不可察和崔沅对了对眼神,小心翼翼坐在了李昭宁下首。 李昭宁看着大气不敢出的崔家姐妹,心里无奈,便挨个儿问了姐妹们的名字,又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。 崔沅见状,揣测着李昭宁的喜好,试着和她聊起诗文。 聊到诗文,崔沂就只能在旁边当个满面笑容的吉祥物。话题一开,亭里终于有了些声响,多半是崔沅在说,李昭宁在听,时不时点头微笑。 她笑也笑得极其柔浅的,崔沂看得呆了,只觉得她不愧是公主,虽然不多说话,气质却是一等一的好。 她不知道崔沅已经把肚子里的墨水全拿了出来,话说不过一刻钟,崔沅就渐露窘态。崔沅心里干着急,不知道偷偷给崔沂使了多少眼色,希望她来搭搭话,却只看到崔沂木呆呆、直愣愣看着李昭宁。 李昭宁自然也感觉到了崔沂的目光,还以为她想说,便莞尔一笑:“沂姑娘是有什么佳句吗?” 崔沂猛然回神,意识到自己看李昭宁实在看了太久,这下又被她提问,竟有种女学被嬷嬷抓住开小差的慌张,连连摆手:“不不,我没有什么好句子。”她定了定心神,学着李昭宁刚刚娴静的样子笑了笑,“实不相瞒,我从小在京外的庄子上长大,没读过什么书。” 崔沅一听,心里暗道不好——这不是给公主倒苦水吗?正打算把话题引开,却听到李昭宁轻声:“京外?” 崔沂小鸡啄米般地点头,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位公主眼中的一丝兴趣,便壮着胆子道:“对,京外。小时候还在田里跑呢。” 李昭宁眼里似乎亮起了颜色。崔沂被她眼里幽幽的火焰迷住了,鬼使神差地接着说了下去,谈起小时候在庄子上追鸡撵狗,被田埂绊倒了摔了满脸泥,偷偷摘果子被娘打手心的事儿。 崔沂本来性子就活泼,强行被拘在府里这两三个月,日日学着做娴静的女人,脾气早就收敛了不少,谈起过去,居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意味,自己也回味着那快乐,不自觉咯咯笑起来。 一旁的姐妹和李昭宁也听得入神,无人顾及她的不讲礼仪。 李昭宁听得兴起,侧了侧身子,只请她多说说,崔沂这么一箩筐话找到了听众,更加开心,当下声情并茂把京里的集市,郊外的庄子都说了一遍,直说地口感舌燥,要去找茶水。 李昭宁就顺手把手边的茶倒给崔沂,崔沂一愣,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不该伸手接。 可是她看着李昭宁的星子般的眼睛,她说不出拒绝的话,那眼神像是有水,又好像藏着火焰,促使着崔沂接着说下去。她想,李昭宁这么看着自己,自己哪怕渴死都想接着说下去。她一口闷了茶水,又讲起自己夏天偷偷去摘莲蓬来。 一时间湖面上笑声阵阵,春风拂动。 初识 日暮时分,飞鸟归林。崔沂和李昭宁在湖心亭聊了整整一个下午,彼此已然熟络。她便领着李昭宁出亭,其他几个姐妹跟在后头。 李昭宁走得极慢,似是有些乏了,崔沂见了,生怕她绊倒,就自作主张,小心翼翼去牵她的袖子。没想到李昭宁竟莞尔一笑,反握住了崔沂的手。 她的手掌柔软而微凉,不同于崔沂因干活生出茧子的手,也与崔沂从前握过的其他女孩子的手全然不同。 下得廊桥,崔沂才注意到——李宴和崔峋竟一直立在不远处的竹林边,不知看了多久。 李宴目光落到两人交握的手上,凝了一瞬,随即笑意郎朗,望向李昭宁:“今日是遇上知心人了?我可从未见昭宁这样高兴过。“ 李昭宁点点头,脸颊还残留着方才兴奋的红晕。李宴鲜少见到妹妹如此模样,不由得多看了崔沂几眼,大概是想知道何方神圣能让他的昭宁如此愉悦。 崔沂并没有什么应对皇子的经验,只能露出惯有的,带着梨涡的笑容,强装镇定。 李宴笑意未歇,侧首看向崔峋:“你这妹妹,倒是与昭宁极为投缘。不如时常让她进宫给昭宁作伴。” 崔峋一怔,脑中浮现的却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崔沂那张油亮的嘴,正要推辞,又听到李宴笑道:“也不劳你费心思专程带她,下次宫里设宴,你赴宴的时候带她一道便是。” 他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,余光却瞥到李昭宁仍握着崔沂的手,神色柔和。心念一转,话到嘴边收了回去,低头称是。 大抵是因为李昭宁和崔沂谈得太久,李宴面上不显,心里害怕被发现,不免焦躁,他早早命宫人去东巷采买青团。眼见采买的宫女回来了,他也不再多留,亲手扶着妹妹登车离去,竟连崔府为他们设下的晚宴都未再顾及。 主角已去,陆氏忙乱了一天,也没心思再留宾,只打算说几句场面打发走崔沂她们几姐妹。 崔沂看出些苗头,心中腹诽陆氏的敷衍:“往年庄子里春种秋收的时候忙不过来,也会请些帮工。活干得再少,到了点也能蹭顿热饭吃。她们几个陪了一个下午,倒好,连口热汤都混不上。”但转念想到能和李昭宁相识一场,她心中也不觉得委屈了。李昭宁的存在让崔沂“上工”的心态改变了,这一天也连带着变得讨喜起来。 大抵是方才和李昭宁聊天,对过去回忆得多了,崔沂暂时没有办法停下自己的思绪,表面上低眉顺眼地听着陆氏说场面话,脑子里却闪过这些不着四六的念头。她正打算顺着陆氏的话头称是,却听到崔峋淡淡开口:“虽然殿下兄妹匆匆离席,大家还是留下来吃饭吧。今日我看三殿下和昭宁殿下兄妹情深,感慨良多,咱们崔家子女,也该多走动走动。” 陆氏被他这样截了话头,心里暗恼,但抬头看见崔峋带笑望来,又听到他说“亲情”二字,当即心下一暖,不再多言,顺手推舟地点了点头。 崔沅听到这话,心下却暗暗惊疑,毕竟崔峋不和庶出子女交好。其实她也理解,像她和崔沂这种庶妹还好,对崔峋没什么威胁。但是像海哥一般地庶弟,可是真能分到崔府的田产铺子的,若是有出息,还能入仕为官。崔家一向开明,从不苛待庶子。其实崔策就是崔老爷的庶子,他不也在崔老爷的扶持之下成为了和能和嫡子分庭抗礼的二房吗?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崔峋和陆氏一眼,只当崔峋是想替母亲营造贤德形象,笼络人心罢了。 众人各怀心思地入席,崔沂作为其中最小的庶出女孩,仍然坐在末位——正好与陆氏旁边的崔峋遥遥相对。 她却并未看到其他人的眉眼官司,心思早就飞到了饭桌中央那盘盘精致的菜色上。 这顿饭原本是为李昭宁和李宴所设,菜式颇丰,连桌上的花卉装饰都讲究得紧。陆氏为了兼顾李昭宁和李宴的口味,着实话了些心思。这顿饭既兼顾了民间风情,有些江南小食,又不乏大气主菜,让崔府不显得小家子气。 崔沂看着桌上的糖藕、酿豆腐,开水白菜,还有葫芦鸡,眼里都快冒出光来,想着说不准饭后能去后厨求些残羹,带回去给娘尝尝,也算不枉此行。 她经历了两三个月的教导,她已经能规矩地执箸入菜,不再是那个吃花嘴巴需要崔沅提点的吴下阿蒙。虽偶有手腕过高,掩口不及的小错,也算无伤大雅。别人没察觉,崔沂自己更顾不上——她大半心思都沉浸在今日这一桌好菜里,吃得嘴角翘翘,心满意足。 然而,有人的余光却时不时落在她身上。 崔峋握着汤匙,眼神掠过那一张吃得眉飞色舞的脸—— 这几个月,从枣泥酥到订亲,他从陆氏嘴里听到过两三次她的名字,原本只当她是个仗着年纪小、嘴皮子利索,讨人欢心的庶妹罢了。 可今日不同。 李昭宁那样的脾气,居然会对她言笑晏晏,握着她的手不放,他不能不多想。 她究竟是如何讨李昭宁欢心的? 崔峋原本以为,李昭宁并不会表现出什么明显的喜恶,若有人今日能得李昭宁青眼,十之八九也会是崔沅。崔沅向来识大体、懂进退,若需要带她入宫,也体面省事,不失为一桩顺水人情。 没想到李昭宁握着的,却是那个不知规矩、嘴巴太碎的崔沂的手。 他记得那女孩讨好李昭宁时手舞足蹈的样子——当时他陪着李宴站在岸上,虽然听不见她和李昭宁的对话,但看她那番模样,想来聊的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的话题。崔峋没想到那样的情态在李昭宁眼中竟然别有一番趣味。 他低头舀了一勺汤,未尝,思绪却已沉入更深处。 若李宴真的看重李昭宁,若李昭宁果真偏爱崔沂—— 那他可要重新打算了。 他悄然抬眼,隔了一桌花展与灯影,看向她。 像是第一次,真正地,去认识她。 蛊种 最近崔沅和崔沂两姐妹的日子都不舒心。 亲事迟迟未定,前路茫茫,崔沅愈发焦躁不安。她素来沉稳,这几日却动不动就蹙眉长叹。崔沂知道她的心结,却无能为力,只能默默陪着,每日偷偷带一两个鲜果,女学结束后献宝似的递过去,指望能哄她放松些。 自打李宴一句话点了崔沂进宫,陆氏便如临大敌。女学结束后,陆氏还要把崔沂拉到小佛堂“加练”礼仪,生怕她一脚踏进宫门,就丢了崔府的颜面。崔沂被折腾得苦不堪言,更别说她总不巧撞上崔峋前来拜会陆氏。每每顶着水碗跪得膝酸腿麻,还要状若无事地听母子二人寒暄,等礼毕归房,才能揉揉膝盖,和赵姨娘诉几声苦。 今日对崔沂来说却是难得的好日子。据说崔策要去陆氏房里,崔沂料到陆氏今日没空管她,午后就开始期待着难得的休息时光。果不其然,快下学的时候便有嬷嬷来通知放假。她正好听说崔沅要去接海哥放学,便自告奋勇陪她同行,觉得路上有个伴,也指望着崔沅能放松些。 姐妹俩提前赶到学堂外,站在门廊边等。崔沅神色静静地立着,崔沂却耐不住性子,小声嘱咐了一句,便蹑手蹑脚走到窗下,悄悄探头张望。 屋里大约坐了七八个少年,讲席上坐了一个发须皆白的夫子,旁边站着一个脸胀得通红的少年,似乎是受了罚。崔沂不甚明白夫子讲的具体内容,只听众少年在夫子的注视下轮流作答。每答一人,夫子就低头记上几笔。 崔沂揣着那几句隐约听来的“朝局”“民事”“赋税”,想起自己在女学里日日读的女德女戒,心中艳羡着屋里头的少年们,觉得他们学的,才是能够安身立命的玩意儿。 轮到那站着的少年,大概是答案都被说完了,他像是说不出话,支吾半晌,夫子抄起竹条就啪啪几下打了他的手心。崔沂吓了一跳——原来男孩子们也要被打?大概是被罚出经验了,崔沂只听声音,就能够估计痛感,那力度其实不算重,若是姑姑下手,怕更狠些。 可那少年却险些哭出来,嘴一扁,眼圈儿也红了。崔沂心里纳闷,在细细的呜咽声的驱使下,审视起夫子手里的竹条来,思考着这竹条究竟有什么魔力,居然会这么痛。 那少年的呜咽并没有唤起夫子的同情,相反地,夫子冷声训道:“君子喜怒不形于色。”他又补了几下作为哭出来的惩罚,才将竹条搁下。一屋子的学子也无人抬头,只顾着自己写写算算,彷佛这不过是每日功课的一环。 夫子训毕,宣布了本月魁首,便挥手散学。那少年终于低低哭出了声,其他人收拾着自己的用具,零零散散出了学堂。 崔沅看见崔海,立刻迎上去,又挥手唤崔沂过来。 崔海今日兴致颇高,一见到崔沅便眉飞色舞,拉着她说起了自己本月夺魁的喜事儿。崔沅一边笑着夸他,一边把他的包袱接在手里。崔海叽叽咕咕说了好一会儿,忽然没声了。 “怎么了?”崔沅低头看他,“今天不是得了魁首吗?姨娘听了准高兴。” 崔海吸了吸鼻子,声音闷闷的:“可是......下个月怎么办呢?下个月可能就不是我了。” 一直默默听着的崔沂心里疑惑,问:“下个月?你们再比一回?” “每个月都要比。”崔海着实忧愁,脑袋也耷拉下来,“岑夫子会把每天的表现、进度都记下来,再送去给爹。爹每个月亲自评一次魁首。” 崔沂暗暗称奇,心想这个崔策也真是不怕麻烦,安抚性地拍拍海哥的肩:“不是魁首也不要紧啊,不是的话,就下次再努力好了。” 崔海像个小大人似的摇了摇头,掰着手指数了起来:“不行的。魁首可以见到爹爹,爹爹会亲自考校课业,魁首可以跟着爹爹一起出门,不管是去铺子也好,还是去见爹爹的同僚也好,魁首能做好多好多事情。其他人可能这个月连爹爹的一面都见不到......而且——”他声音小下来,“得了魁首,爹爹还会去多看看姨娘,姨娘每次都可开心了。” 崔沂默然,她和赵姨娘相依为命,没有弟弟,自然没听过这些门道。她脑中不知怎地又浮现起那被罚的少年低低的呜咽,舌尖发涩,干巴巴问了句:“那......最后一名呢?” “你是不是说崔嵘?”崔海抬眼看她,“今天站着的是他,刚来的,是大伯的嫡幼子。我们原以为岑夫子不敢罚嫡子,没想到他也挨了打。今天还算好的,前几日他鬼哭狼嚎的。” 说到这,他吐吐舌头,“不过崔嵘当最后一名不算惨,他最多手板心遭遭殃,大伯也不会对他做什么。若是我们二房的孩子得了最后一名,爹可是会把姨娘这个月的月例扣个大半的。” 崔沂惊呆了,也没过脑子,冲口而出:“他拿你们的月例开刀?这么抠搜?” 话一出口就知不妥,崔沅连忙拽了她一下。崔沂缩了缩脖子,讪讪闭嘴。 没想到崔海对这个制度没什么怨念,还认真解释道:“不是抠,爹没扣钱啊。他会把扣了的月例转发给魁首的。” 崔沂心里冷哼一声:“他想奖励魁首,自己却不出钱,去克扣最后一名的月例,这还不是抠搜是什么。”但有了崔沅的提醒,她没再开口,只觉得嗓子更干了。 几人正沉默着,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女人的唱声。 钢索 那声音起初细细的,带着哭腔,却又仿佛是尖利的笑,像风从破洞里挤出来。三个人齐齐一凛。 崔沂听得汗毛倒竖,正要开口问,崔沅已摇了摇头,把崔海揽入怀中,又牵着崔沂匆匆回院。 把崔海安顿妥当,崔沅见崔沂心有余悸,低声解释:“那边......你别靠近。” 她顿了顿,声音压得更低:“那是疯了的姨娘。” “姨娘?”崔沂一愣,“哪个姨娘?” “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”,崔沂缓缓说,“她在这儿好多年了,比我姨娘来得早多了。”她抬手拂去崔沂肩膀上的花瓣,任由那花儿轻轻飘落,落入尘土,“你别到处问,没什么人提她的。她从前有个儿子,比大哥哥还大上几岁......后来出了事,她就疯了。” 崔沂垂下眼,心里黯然。 崔沅见她实在难过,便拉着她坐下,又端来了几块软糕放在她面前:“你尝尝,我姨娘做的呢。” 她嘴上安慰着崔沂,联想到自己当下的境遇,心里也难过,两人对坐,相对无言。 崔沂看到她落寞的神色,联想起她的处境,心下一痛,不由得轻声安慰:“会好的。” 这句话没头没尾,崔沅却懂了,她动作一顿,杯盏也因此轻轻磕在了桌沿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 “好什么?”她低声说,“等到定亲?等到成婚?” 崔沂一时语塞,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眼圈上。 “我等了一年半了。”崔沅的语调很轻,却字字压在心头,“如今你也定了亲,还没轮到我。”她垂下眼,自嘲一笑,“母亲总是不提,我也不好自己去问。我原想着,若是讨得昭宁殿下喜欢,母亲总会看我一眼,给我留个好人家……可谁知殿下喜欢的是你。” 崔沂猛地怔住——她想起那日李昭宁来前,崔沅提前过来给她通风报信,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愧意,张口便要道歉。 “别,”崔沅握住了她的手,语气温和,“殿下喜欢你,是再自然不过的事。你说故事说得好,不该觉得不好意思。” 她长叹一口气,眼神暗淡下来:“我只是在发愁,无路可走。” 崔沂想劝,又找不到合适的话,只能干巴巴地道:“等成亲后离开崔府,说不定……能随夫君到外头安个身?万一能跟着做个营生呢?” 崔沅神色一滞,少有地露出迷茫与苦涩:“我猜得出母亲的心思。秋试在即,大约要给我指个府上看好的贡生。考上了是我运气,考不上,顿顿糠咽菜,她也不多管。” 她的声音渐低,像怕被谁听去:“姨娘也没有主意,只说将来指望着海哥。” 说到这,她停了一下,抿抿唇,轻声道:“我想要更好的生活。” 崔沂明白她的渴望,忍不住紧紧握住她的手,两个女孩都心下凄凄。 崔沅低垂着眼,甚至羡慕起学堂被打的崔嵘来。他虽然挨了打,可他学的东西可以把帮他入仕,经营......哪怕家里一点财产都不分给他,他也能试试科举,不管考不考得上......好歹他有机会。 他有书读,又出路,有未来。而她呢? 想到这儿,崔沅心反而定了,莫名生出了一股孤决的勇气。她无意中加重了握着崔沂的力道,崔沂“嗷呜”一声,她才回过神来,不好意思地笑笑,收了力道。 “我一定要嫁入高门。”她声音坚定,“只要是高门,吃穿用度都好。嫁得够高,就没人敢轻慢我。” 崔沂听得脸色骤变,自然明白她话中之意。她低声急急道:“若是那种手段......进去只能为妾。妾哪有好下场?”她越发着急,说话又低又快:“更何况能不能进去还是未知数呢,就算搏一回,不成功怎么办?” 崔沅只是苦笑:“我没有别的路了。” 崔沂心里又急又慌,抱了抱崔沅,只希望拥抱能给她一丝力量:“你好好想想,我们......我们总能想出别的办法。” 话是这样说,崔沂心里也没底,说实在的,她现在一个办法都想不到,声音也越说越弱。 最后,所有的对话都熄灭在沉默里,只剩下两个女孩儿无声的叹息。 细裁 怀揣着沉甸甸的心事,崔沂走近小院,远远便瞧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,规规矩矩地立在门口。 那丫头一见她来了,立刻迎上前来,垂手俯身,行了个周正的礼。崔沂一时有些受宠若惊——府里丫鬟们虽客气,但从未如此恭谨。她连连摆手:“不用、不用,你是来做什么的?” 那丫头瘦瘦弱弱的,一板一眼地回道:“夫人派奴婢来伺候五小姐。” “我身边没人伺候也不是一两天了,陆氏怎么突然想起这茬?”崔沂心里纳闷。又想到崔沅提起的“讨好李昭宁”的话,只当陆氏是因为自己和李昭宁投缘,想借机示好。想着自己和娘那点紧巴巴的月例,她又看看眼前那张清秀的小脸,试探着问:“要不你还是回夫人那儿伺候吧?实不相瞒,我......发不起你的月钱。” 丫鬟显然没料到她是因为这个推辞,连忙又屈膝行礼:“奴婢不取小姐月钱,奴婢的月例由夫人发。”她一口气说完,又急着补上一句:“夫人说小姐既已定亲,理当早些准备出阁,院里若没人照料,怕是忙不过来。“ 崔沂听着这话,想起那些繁琐的备嫁之事,头都大了,顿觉陆氏这一回很是体贴,便问道:“你叫什么?” “奴婢叫春桃。” 听她一口一个“奴婢”,崔沂只觉得头疼:“别这么叫自己,我们院里不讲这个规矩。” 她边说边带着春桃走进小院。院里空空荡荡的,夜风透着些微寒意。她顺口又问:“姨娘不在吗?你怎么不先进来?晚上天都冷了。” 春桃一听,差点又要跪下赔礼:“奴婢不是故意的。奴婢见院中无人,不敢擅自进小姐的院子。” 崔沂见她这般固执,故意皱了皱鼻子,板了板脸,想着吓吓她她就改了:“以后别再这样叫自己了。不习惯也没关系,你就叫自己春桃。叫我一一也好,崔沂也行。” 看她一脸惶恐,崔沂怕自己吓过了,又放柔了语调:“你要是真不自在,就叫我小姐吧。可在我这儿,千万别再说‘奴婢’了。” 春桃这下不敢再以奴婢自称,低眉顺眼地称是。 崔沂见她如此墨守成规,心里又叹了口气——好端端的姑娘,被陆氏教得跟块木头似的。她莫名想起了李昭宁,想起她静静坐着时雕塑般娴静的笑,想起她听自己讲庄上的故事的时候眼里幽微的火焰。 其实奴婢和主子,又有什么区别?尊贵如李昭宁,终究不过是笼中的金鸟罢了。倒是这些规矩,才是真正的刀,一寸寸剥开血肉,把她们雕成一个个空心的人。 可笼子里的鸟也得活下去。哪怕心里万般不愿,日子终归还是得一日一日过下去。 好在有了春桃,每天的杂事少了许多。春桃年纪小小,手脚却极快,不多话,总能把院中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。陆氏最近也体贴了许多,以“待嫁”为由,免了崔沂午后的女学,只留她晚间请安。 但她也没得空下来。如今又添了一桩既躲不得、也拖不掉的正经差事——绣嫁衣。 崔沂的绣工并不出挑。虽说从小跟着赵姨娘做着针线,也会缝缝补补,可庄子里不讲究款式,崔沂自然也没学过章法。哪怕她有赵姨娘帮助,得了打样的板型与花样,可真要落针绣起来,也并不轻松。。 许无咎这几天派人来请了她好几次,说是想一同游湖。那样的出行几乎要花上一整日,崔沂又因手拙,常常不得不重绣几回,正烦得慌,便一一回绝了,只说近日实在脱不开身。 她接连推了两次,许无咎到底坐不住了,干脆亲自跑来崔府外头候着,递了帖子。陆氏听说后颇为高兴,当即将人请入府中,还让崔沂作陪,美其名曰“介绍府内景致”。 月上柳梢头,人约黄昏后——按理是极美的意境,可崔沂连日心烦,实提不起精神,只强打着笑脸应对。许无咎看得心情忐忑,只担心崔沂厌了自己。 两人并肩着,闷头走了好一会儿,谁也没开口。许无咎终于期期艾艾地开口:“现在正是踏青的好时候......不知道沂妹妹,可愿与我一道?” 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,反倒让崔沂忍俊不禁。她心里想着:“小古板被拒了两回,居然总结出是‘游湖’的问题,改口踏青了。”这么一想,崔沂原本紧绷的情绪也放松下来。她看不得许无咎可怜巴巴的眼神,无端地生出些愧疚来,笑着解释道:“之前不是我不愿意,我最近在为嫁衣发愁呢。” 许无咎一听到不是因为自己,眼睛瞬间亮了:“嫁衣?” 崔沂点点头,略略含糊地道:“嗯,样式复杂,最近总是拆了又绣。” 许无咎一听她不是避着自己,心里那块石头可算落了地。他想了想,认真地道:“那……明天我们去游船好不好?不会耽误你事的。” 崔沂看他这么坚持,知道自己再推下去就过了,点头答好。 许无咎抿了抿唇,嘴角压不住地微微上扬。他看着崔沂,声音仍是低低的,却多了几分认真:“那……明日我派人来接你,你的嫁衣,也一并带上吧。” 暗涌 崔沂其实并不明白许无咎为什么约她游湖还要让她带上嫁衣,但临出门前,她还是默默将那件尚未绣完的嫁衣收进了包袱——想来许无咎顶多只是想看看嫁衣的款式花纹,总不至于真叫她在船上刺绣。 她想起他说的“不耽误你做事”,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可怖的画面:她在船上哼嗤哼嗤绣花,许无咎坐在一旁说诗讲画,把信上那些花儿草儿翻来覆地念上半日。想到这儿,崔沂只觉得头皮发麻,连忙甩甩头,把那荒唐的想象驱逐出去。 虽说许无咎一贯老实,但游船到底是封闭场所,崔沂心里终究不踏实,不敢独自赴约。如今院里添了春桃,这种事便好办许多——带个人,总比独自一人强。 到了湖边,远远便见一艘不算小的画舫泊在岸边。帘影轻垂,水光潋滟,船身在一池春水之中微微浮沉。许无咎早候在岸边,见她下了马车,连忙上前,掀帘迎她上船。 崔沂心里一头雾水,算上春桃和许无咎常带的小厮,也不过四人,他怎地动了这么大阵仗,租了这样一艘宽敞的船?直到她踏入船舱,坐定,往外一望,才见到甲板上还另有一个丫鬟和一位嬷嬷,想是他特意带来的。 如此一来,也就不算两人单独相处了。崔沂心头安定不少,才有了闲心打量起周围景致。 她第一次坐这么大的船,心里好奇,便探出头去看湖面和船尾。船夫们不言不语,立在船尾稳稳撑篙。湖岸垂柳拂水,画舫穿行其间,悠悠驶入湖心。 她正看得出神,一回头,便见许无咎不知何时,已在面前摆了一整桌东西。她还没看清那些都是什么,便又见他从舱壁抽屉里掏出一只绣盒。颜色种类各异的一卷卷细线被他拣出,整整齐齐地铺排在桌上。 崔沂惊得半天没缓过来。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整齐铺开的针线,心里几乎要破口骂人:这厮竟然当真打算让她边游湖边绣嫁衣? 正惊讶着,许无咎头也不抬,仍专注地理着丝线,语气平常得不能更平常:“嫁衣呢?” 崔沂一时被他理所应当的态度震得一时语塞,只能木呆呆将包袱打开,把嫁衣拿了出来,原想说上一句“其实今天不必绣”,没料到她话还没出口,许无咎就已经把那嫁衣接了过去。 然后他低头开始穿线。 崔沂疑惑起来,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:“你想做什么?” “帮你啊。”许无咎神情无比自然,“你不是赶不完吗?” 崔沂有些狐疑,原本想着再问,却见他动作利落,熟门熟路地将红线穿过针眼,端详着花样子,开口道:“你这边线绣得太靠外了,我改一改。”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,针就已落在那朵未完的并蒂花上。他手势稳当,针脚细密有序,一针一线竟绣得格外顺眼。 “你、你会绣花?”她惊讶得瞪大了眼,实在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,凑到许无咎身边,两人几乎肩并着肩,一眼不错地盯着他落针。 因为崔沂蹭过来,许无咎呼吸一滞,耳后腾地泛起红来。他下意识绷直背脊,努力维持镇定,一边绣一边开口:“小时候我哥调皮,出去野回来老弄破衣裳,我们怕被娘骂,我就给他缝补,补着补着也就会了。后来娘发现了有些地方针脚不一样,知道是我补的之后,时不时也会丢点东西给我绣。” 他一边说着,一边将半幅花纹修饰得整整齐齐,竟然比她先前几日的针脚还要平顺些。崔沂看愣了,有些羞恼,毕竟自己学艺不精被他发现了,往后一靠,半真半假地道:“那你来好了,反正你比我强。” 许无咎抬头看她,笑得含蓄温和:“本来就是我的亲事,我来绣,也是应该的。” 说完他又低头,装作专心落针,心思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。 他不鸣则已,一鸣惊人,崔沂脸上也有些发烫,赶紧转头去看窗外。 许无咎余光瞥见她出神地望着湖景,以为她闷了,又道:“我顺道去东街买了些点心,还有几本话本子,若是你觉得无聊,可以看看。” 崔沂低头瞥见食盒,果然眼馋了,就拿了一块,边嚼边看着许无咎专心绣花。她不由得想起自己之前的种种设想,忍不住笑了,她之前还担心许无咎是来当监工看她绣花的,如今局面倒反了个儿,她才是那个坐享其成的。 不过笑归笑,她也不好意思真让他一个人绣到底,便挪到他身边,说:“我来画花样子吧,我画,你绣。” 语罢便伏在桌案上画了起来,她画得认真,许无咎坐在她身侧,却很难专心。两人坐得那么近,近到许无咎微微一偏头就能看到她侧脸细小的绒毛,甚至能数出她睫毛的弧度,他连忙敛住心神,咬牙专注于针线之间。 可那图样是并蒂莲。 许无咎闭了闭眼,深吸了一口气,只觉得耳根要烧起来了。 他努力装作若无其事,却还是忍不住一呼一吸地调整着心绪。崔沂听在耳中,还以为他不耐烦了,便抬头问:“你要不要歇歇?我来吧,你都绣了不少了。” 许无咎脸更红了,只能低头攥着布料摇头。崔沂察觉不到这么幽微的心事,只觉得他莫名其妙,观察几眼,确认他没有不高兴,又低头去描花样了。 她心里还不放心,边画边暗暗数他吸气的频率。 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...... 还没数到第六下,就听见他带着几分紧张的嗓音,沙哑又轻微发涩:“我绣得很快的,可以每天帮你绣。所以......以后可以常出来吗?” 皱痕 许无咎并不敢在外头留崔沂至日暮,午后时分,便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回崔府。临别时他神色局促,慌慌张张地告辞而去,几乎是落荒而逃。 崔沂望着他急匆匆的背影,忍不住失笑,轻轻摇了摇头,转身入了府。 回来得早,陆氏每日的请安便逃不掉。她原还寄望许无咎能留她吃顿晚饭,借此光明正大地偷个懒,无奈那人不敢开口,崔沂得维持着所谓“姑娘家的矜持”,更不好说什么。 草草用了饭,她独自一人往陆氏院中去。果不其然,崔峋也在。 他这些日子来得频繁,几乎每日不落,崔沂也纳闷儿:按她初来时打听的说法,崔峋并不常在家,常年在外任事。如今倒好,像是忽然抽出一段闲来,日日准时现身。 不过官场之事她一向不懂,也懒得琢磨太多。只想着——若是崔峋好不容易空出些时间,自然也得抓紧陪陪陆氏。推己及人,崔沂是懂的。她从小与赵姨娘相依为命,谁离开谁,都得日日挂念个不停。 可一进门,她便觉出气氛不对。 屋内静得出奇,却弥漫着风雨初歇后的压抑与沉滞。陆氏坐在炕边,一手搭在膝上,另一手的指尖不安地敲着桌面;崔峋则持盏品茶,神色淡淡,看不出情绪,但周身却隐隐透着冷意。 像是刚争执过。 近来崔策对崔海格外上心,陆氏愈发焦躁。她出身书香门第,并非心狠手辣之人。虽对庶出子女多有提防,可真说起清除异己,她又实在下不了狠手。可她又无力与崔策抗衡,只得一门心思压在崔峋身上。 她不是没暗示过他,要他多些作为,好把崔策的注意力重新拉回来。可崔峋总是淡淡一笑,并不接话表态。这让陆氏的郁闷更深了一层,感慨着儿大不由娘。她不好明着发作,焦虑和怨气无处释放,时常对崔沂泄出几分。 崔沂看出陆氏此刻情绪不稳,自然不敢多言,去触她的楣头。她规规矩矩从嬷嬷手中接过汤碗,立到一旁,自觉地练起规矩。 可今日的陆氏似乎憋了太久,看她穿着打扮明显多了些用心,心下便浮起了几分波澜。 “出去了?”她问,语气不甚好。 “是。”崔沂答得简短。 “许家人请的?”陆氏又问。 “是。” 崔沂正要顶着汤碗继续,陆氏却朝她招招手:“坐这儿。” 崔沂略有迟疑,但还是依言过去,在炕沿坐下。 陆氏仔细端详着她带着些稚气的年轻的脸,握着她的手感慨:“许家那孩子,看着倒是真喜欢你。” 她眼神放空,思绪也飘远了些:“趁他喜欢的时候笼络住,是最稳当的。男人啊,总能找到更贴心的,更漂亮的,更叫人省心的。你若不去争、不去讨,总有一日会被换掉。只有你争得过、抢得赢,他们才会多看你一眼。” 这番话听得崔沂有些错愕。她万万没想到陆氏会突然说起这些,偏偏崔峋还在一旁。她有些局促地看了他一眼,却见他神色如常,悠悠饮茶,只得垂下眼睑,听着陆氏继续说教。 陆氏看她不答话,语气更急了几分,佛心中积压许久的怨气和不甘终于找到了出口:“你可别不信。做女子的,进了门,若是不去讨好,不去争,就得站在边角,连风都轮不到你吹。你看看你姨娘,看看你姐姐们,哪个不是这样熬着?” “可人不是……”崔沂本能开口,说了一半,又咽了下去。 她不是不懂陆氏的话,可她脑子里首先冒出的,却是娘的眉眼。 娘生气的时候会蹙眉,往往会两天不和她说话;娘手上有道长长的疤痕,那是幼时她第一次用镰刀,没拿稳,娘为了护她被割伤的;娘喜欢吃鱼,母女俩过得拮据,每次吃鱼,娘的眼睛都亮亮的。她和娘夜里会搂着睡觉,娘会灌上一个汤婆子,母女俩抱着入眠,有时候她睡不着,娘还会说起娘听过的故事。 她脑海里浮现一个个不一样的娘,笑着的娘,冷着脸骂她的娘,还有把她搂在怀里的娘。 她实在无法想像这样好的娘,被塞进深宅大院里,成为日日站在院门口等待主君的符号。在她眼里,娘就是不一样。不是因为娘貌美,听话,或者能干。当然娘是很好看的,也很能干,可她记着娘,从来不是因为这些。 她觉得陆氏缺点道理,可又不知道怎么说才算对。她看着陆氏眉头拧成结的脸,忽然生出一丝难过来,不是反驳的怒意,而是怜惜。 她低头,看着自己裙摆上一道微微起皱的折痕,指尖悄悄地抚了抚,又像是按着心口的某种不安。半晌,她还是开口了,声音不大,却句句清楚:“我只是觉得……人不是账簿上的数字,不是萝卜白菜,也不是哪个听话、哪个好用就该留下的物件。” 她顿了顿,抬起头,神情温和却坚定:“人是人。是会开心、难过、会惦记别人的,好像是换不掉的。” 话音落下,室内一时寂静。陆氏微微张着嘴,像是没听懂。崔峋那盏茶已放回托盘,指节轻敲了两下,却没发出声响。 “你这孩子,说的什么话……”陆氏终于出声,语气里有些迷惑,也有些疲惫。 “我也不知道,”崔沂垂着头,小声说,“只是觉得……心里堵得慌。” 陆氏皱了眉,想说什么,终究只是叹了口气,摆了摆手。 “罢了,你下去吧。” 崔沂低头称是,正要退出去,崔峋却站了起来。他微微笑着朝陆氏一拱手,说的话却和崔沂相关:“天已晚了,就由我送沂妹妹回去吧。“ 话音未落,他已迈步往外走,走了几步,又回头朝崔沂示意。 崔沂心中暗暗叫苦,却只能跟上。 两人并肩而行,一路无言。崔峋步伐颇快,他身量高,步子也大,崔沂只能小步快跟,几次几乎要提裙小跑。 天色已暗,初夏的夜晚带着蝉鸣,更显四周寂静。。可是走着走着,这蝉鸣里混入了幽幽的唱声,渗透在夜里,听得崔沂心里发憷。 崔沂一怔,循声看去——是那位疯姨娘。 她穿着一袭白衣,正蹲在墙根下烧。唇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,头也不抬。火光把她影子映照在墙上,晃晃悠悠的,像是夜里潜伏的兽。 崔沂下意识地偏头去看崔峋——他却像什么都没看到,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。 回潮 送崔沂回去后,崔峋支开跟着自己的小厮,一个人慢慢往寝居走。 耳边仍回响着刚刚幽幽的唱声,大概是因为今日心绪起伏,崔峋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旧事,整个人被拉入回忆里浮浮沉沉。 他没有选择走那条通往院子的青石板路,而是钻入了园子里的竹林深处。鹅卵石铺的小道湿冷不平,踩上去的声音像骨节在颤。他一步步走得慢,那一个个石头在他面前,忽然放大,又忽然缩小,变幻着形状,崔峋不免有些晕眩。 他终于找了块石凳坐下。石面沁着寒意,刺穿了他的衣料,像针扎入皮肤。他稍稍缓了口气,可没多久,那冷意又从凳子传进了手心、肩背,最后穿透了胸腔,把他拽进一片更久远的冰寒之中。 好冷,彻骨的寒冷,这是崔峋的第一反应。 那个冬日,他也这么冷吗? “哥哥,我们偷偷去滑冰吧。” 声音细细的,几乎和风混在一块儿。他听得出来,那是他的声音——不是现在的他,是八岁的那个他,轻声轻语,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与试探。 对面的少年皱了下眉,像是在斟酌什么。他低头看了他一眼,终究点了点头。 他记得那点头的动作,是犹豫着的,却足够让他兴奋。他的心里那时候涌起一阵酥麻的喜悦——不是明亮的那种,是藏在骨头缝里的,像猫爪轻轻刮过。 他总是看见这个少年的背影。 更准确地说,是那少年和父亲并肩而行的背影。一个挺拔,一个沉稳,肩并着肩,影子投在青砖地上,被冬日阳光拉得长长的,几乎要把他整个人淹没。 那时候,他还叫那人“父亲”。 他永远都站在远处,在廊柱后、屏风旁、阶下石影之中,像府邸里的幽灵,看着那个少年在堂上侃侃而谈,对夫子的提问对答如流,看着他自然地牵起父亲的手,看着这对父子四处应酬。 他只能看着。 噢——还有那个女人。 那时她揽着这个少年穿堂过廊,一路香风灌满长巷。她的衣裳极艳,上面烫金的花朵像蝴蝶的眼,凝视着他。她时常对着父亲笑着,也对这他笑,大张的嘴像蝴蝶的口器,能把空气吸干,母亲屋里那点仅存的温度与气息,也可以一并被卷走。 那他呢? 他拥有什么? 父亲的目光、温声细语的亲子时光,他一样都没有。 不——他还是有的。 他有冬夜里长明的灯,有窗纸上摇曳不定的影子,有母亲坐在身侧低垂着眼,一动不动地陪他读书。走神时会有细细的痛感袭来,那是她不动声色地刺他手心,用缝衣针。 一滴血从笔锋上落下,在纸上晕开,像谁的叹气。 如果这些也能算是“拥有”的话。 父亲从不在意他的拥有。 他现身的次数越来越少。起初是每月一次的晚饭,再后来,连饭局也省了。 只有拿了魁首,才有机会在见他一面——像摇尾乞怜的狗。 可他怎么比得过那个长他三岁的少年呢? 三年啊,几乎是他童年的一半,是一座怎么跳也跳不过去的天堑。 可是母亲偏偏要他越过去。 他做不到。起初她强求,后来也不求了。 他起初是开心的。这意味着他终于能像别的孩子一样嬉戏打闹,不必再守着昏暗的烛火和泛黄的书页,不必再忍着困意,时刻担心那刺上手心的细针。 屋里的药味渐渐浓了起来。 他开始习惯绕着母亲走。他怕她歇斯底里的大叫,怕她看着他眉眼的沉默和悲怆,更怕她露出那种悲伤且慈爱的神气——像是无声的哀悼。 好在她后来也不看他了。 她出入佛堂的次数越来越多了。 她常低头抚着小腹,眼神温柔,却落不到他身上。看他的眼神总是渺远的,没有焦点。 他不在乎。 直到那一日——他路遇那少年和父亲并肩而来,步履轻快、谈笑如常。他想也不想,慌乱地躲进母亲的祠堂。 迎面撞上的是一尊观音像。 母亲把那尊观音收拾的很是干净,鼎里只留了一层了浅浅的香灰,那灰带着腐烂的气息,丝丝缕缕钻入他的鼻尖。 他怔住了。 菩萨不语,只是低垂着眉目,抱着童儿,慈悲地和他四目相对,可是从脚底升起来的寒意却让他挪不开步子,几乎要跪坐下去。 他在失去父亲之后,又要失去自己的母亲。他不明白,为什么菩萨给予新生的时候,又要把一个人的生命如流水一般夺走?他几乎蜷在地上,伸手去抓石像的衣角。 好冰,和那天他的手一样冰。 湖面上结了冰,他知道哪里最薄,哪一块刚好撑得住自己。 他试过了,一次又一次地踩过去,再退回来,把那个裂纹留在那里。 “咔哒”一声,冰面细细地裂开,他的耳边也像是有什么崩断了。 天地静极了。那少年的嘴唇一张一合,像是想叫他的名字,可声音却被冰封住了,只剩下气泡,挣扎着浮到水面。 他蹲下来,盯着那双死死扣着冰缘的手指,手伸出去,又收了回来。 他等着,等那指节一点点松开,在寒风里发青、发白,最后一点点滑了下去。 冰面轻轻合拢了,只留下一圈被惊扰过的涟漪。 他站了一瞬,才像突然醒过来似的,踉踉跄跄地跑开,边跑边喊,声音发颤,却不哑。 ——从此他不在人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