笑然心中早已咬牙切齿,耐着性子皱眉道:“老前辈我谢谢您啦,若是我杀了杨堂主,玄阳剑又如何会被你们找到拿来当了证据?我会把它留在原地,昭告天下这是我姓凌的所为吗?若真如此,姓凌的早已经笨死了!”
笑然这几句话颇具情理,碧落与罗澈皆是一阵欣喜,恨不得当即点头。谁知霍海州厉声喝道:“你当然不会将杀人凶器留在原处!凌笑然,你以为装腔作势便可以脱罪了吗?杨叶死于六泉湖心的小船之上,玄阳剑落入湖水之中,你自己没能耐打捞上来,便以为我们七星会也找它不到了,是不是?!”
笑然心中一震——玄阳剑竟然是自水里打捞出来的?这赃栽得还真是有些门道……如此一来,他愈加认定此事便是七星会中人物所为,那凶手自然知道自家帮众熟悉水性、不会放过湖底任何线索,才会放心大胆地有此一举。可是这话说将出来又着实少了证据,只能徒惹霍海州恼怒罢了。沉默片刻,他缓声道:“若是我,我不会把杨叶的尸身还留在船上。”
霍海州纵声大笑,苍老声音起起落落间蓦然顿住:“凌笑然,难道凭你这一句话,就要老夫相信你手上没有我杨叶兄弟的性命么?!”
笑然叹口气,索性仰脸绽出一丝不管不顾的笑容来:“那么单凭这一把剑便认定人是我所杀的而让真凶消遥法外,就可以了吗?”
霍海州脸带冷笑,而一双眸子中怒火翻滚,眼看便要烧了起来。此时碧落再也忍耐不住,满心慌恐惊惧却也没能压住胸中的言语,她声音微颤,大声道:“霍前辈,杨叶堂主真的不是他所杀的,杨堂主身死之时小贼他们正在长江水路,是去不到六泉湖的,请您详查!”
霍海州双眼凌厉望来,眉头一皱:“小贼?”
此时笑然已握住碧落手臂,目光复杂似有话说,听到话语问来,随手指指自己道:“我。”
此言一出,天枢堂上众人皆尽不以为然,有人便道:“笑话,魍魉山庄一行走的哪条路径江湖皆知,跑到长江水路上去做什么?”更有人怒道:“这话什么意思?他们敢来水路撒野,欺负咱们不知道吗?”
霍海州冷笑一声,凝视碧落道:“这又是什么花样了?如此无稽之谈也能出口,魍魉山庄人物的言语倒真是诡异得很!”
碧落轻轻吸口气,摇头道:“晚辈不是魍魉山庄中人,霍老前辈,他们一行是七月中时自金陵登船,由水上返回岳阳的,这是晚辈亲自相送,绝不会有假。我……晚辈……是清茗客门下弟子,此行为着玄阳剑而来,念在家师声名,决然不会说谎。”
她这声音柔柔婉婉,却分明透出一股坚决,话语落下,满堂一震。五大堂主登时惊疑互视,霍海州瞳光绽亮,也是颇为诧异。这时大厅右侧众人当中一名开阳堂的副香主低声嘀咕道:“嘿嘿?近年来清茗客的徒儿东一个西一个漠北关西哪里都是,还均是些年轻貌美的小姑娘,也不知是真是假?”
他话未说完,魍魉山庄一众人物的目光齐齐射去,当下只差没将他穿个窟窿,那人在自家地盘上虽然有恃无恐,然而言语一噎,也颇出了一头冷汗。
碧落低头自腰间取出一枚小竹牌,双手盈盈扬起:“这是家师之物,自能证明我的言语。霍老前辈,请您看一看。”
霍海州阅历卓然,如何不认得这便是昔日名动江湖的碧玉竹?长叹一声,他走上两步缓缓点头道:“果然是清茗客的徒儿到了。小姑娘,霍某人言语无理之处你不要计较。十余年未曾谋面了,尊师如今可好?”
碧落又惊又喜,心道原来霍前辈也是与师父有过交情的,那么此事多半便好说了。答道:“是,多谢您挂念。晚辈此行正是代家师而来,方才所言句句属实,请您不要错怪了小……凌、凌少主。”
霍海州紧紧皱眉道:“你说七月中旬凌笑然自金陵登船……你,一道跟着回了岳阳吗?”
碧落一怔,摇头道:“不,晚辈是后来陆行拜访魍魉山庄的……可是……”
霍海州叹道:“这便是了。姑娘,你也是被他姓凌的小魔头蒙骗了,他当日登船,待你走了之后便折返到路上前去杀人,引你来为他做这场人证,此举何其方便!”
碧落替笑然满心委屈,连连摇头道:“不,不是,霍老前辈,当时凌少主他们均已受了伤,是不能去杀人的!”
霍海州奇道:“受伤?”随即一声冷笑:“竞有人物伤了魍魉少主,而偌大江湖却无半点风声?嘿嘿,小姑娘,这话没来由了吧!”此时欧阳亮节终于有机会报那一箭之仇,冷然道:“或是苦肉计策,也未可知。”
霍海州缓缓点头,他此时心中已然暗暗料定,若非那小魔头骗技高超哄骗了萧门弟子,便是这丫头对其倾心相恋,为情郎出口掩饰了。
碧落泪水已在眼中打转——被冤枉这种事情,原来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明白其中的苦处。她咬咬嘴唇强自忍住,一礼拜下,低声道:“我没有说谎。小贼是不会杀杨堂主的。”身旁云青衣衫翩然展动,罗澈声音响在耳旁,他朗声道:“霍总舵主,请您明鉴,此事当真并非凌少主所为!”
身后,笑然望着面前躬身施礼的两人,一时间竟然觉得,就是这样死了,就是世间上所有的恶名此刻统统都归到他一人头上来,他也全然不在乎了。人生一世,佳人挚友,夫复何求!想及此处,一点笑容自他唇畔绽开:“二哥,阿螺,不必说啦,霍总舵主信就信不信就罢,咱们不与他辩了。总之离绝命擂台还有三日,三日于我,足够尽欢。”
他话语淡淡出口,碧落回身道:“小贼……”眼中泪水盈然欲滴。笑然身后一众人物尽是面带快意决然,血脉张扬处,韩远索性纵声大笑——他们此行本也没想着能够踏踏实实解清误会,就算三日之后出不得七星会,却又如何?却又如何!
霍海州眼望面前长拜不起的两位名门之后,默然良久,终于沉沉一声叹息:“……可见魍魉山庄的蛊惑人心之术,当真是厉害得很呐。当日萧大侠曾经有言,魍魉山庄恶贯满盈之表象下却是潜伏了四个字——上善若水。他言道江湖需得有着这样一处地方,综揽邪魔外道于麾下,权衡善恶平稳黑白,让这一众黑道散人有个管束制约的所在,不至散落江湖肆意成灾……这却是魍魉山庄立于江湖几十年不灭不倒的真正宗旨了。原本这些言语,当日老夫连着聆听的众多人物都是极为信服的,是以尽量尽量地宽恕纵容不与你魍魉山庄计较咫尺得失——否则九江之事你以为七星会是可以善罢甘休的吗?!可是这件事!伤我兄弟断我手足,凌笑然,实在是你做得太过!萧大侠自然是宅心仁厚,老宗旨固也是‘上善若水’,然而掌舵之人如今却已滋味全变!凌天成号称统领江湖众鬼,却把个儿子调教成这般无法无天的模样,还叫老夫何能信任于他?!若是再由之‘管束制约’下去,嘿嘿,可不知偌大江湖到哪一天会被你魍魉山庄给搅个粉碎!”
他这番话中的内情当真是鲜为人知的,此刻天枢堂上鸦雀无声,只听霍海州向罗澈碧落沉声又道:“你们两个后辈如此信任于他,老夫却不得不叫你们失望一回了。随我来,有件物事关乎我七星会堂主声誉老夫本是不愿取出,但是事已至此——尽给你们看看吧!”
话音落罢,他长袖一扬,黑色大氅猎然鼓动,大步铿锵地率先走出了天枢堂口。
“小贼……”
碧落哽咽一声,声音竟而平静下来。笑然侧过脸看她,碧落眼中清澈如水,虽有泪光,然却是一抹绝然无可抵挡。笑然手中翠笛骤紧。
第二十章:铁证
谁人素手布天罗,一纸乾坤恩义折。
灵堂,沉睡了七星会霍总舵主座下十九位手足兄弟的地方,如今,又新新加入了一座灵牌。
众人随霍海州走入,当眼一个“奠”字直戳心底。笑然脸色瞬间苍白下来,见了兄长灵位,一路笑意的遮掩统统失色,方知道自己终是没有那样潇洒。
身旁,罗澈泪水已然滚滚而下。他走上前去,点燃了香火扑通跪倒,深深叩了三个头。七星会众人分立两侧,见他们兄弟情笃,无不点头,霍海州撕住长髯,黯然凝重中也透出几许感动。
而当罗澈起身、笑然欲要上前时,七星会众忽然大声呵斥起来,天璇堂主方达与杨叶最是交好,此刻目中通红,嘶声吼道:“姓凌的,凭你也敢来祭拜杨兄弟?!”
笑然身后几人齐声怒喝,他微微扬手将众人止住,随即低头一笑。“大哥,三弟看你来啦。”声音轻如一声叹息。碧落身子微颤,紧紧拉住他手,只觉所握之处一片冰凉。
来客众人注目时,白绫铺垫的供桌上,当中一柄浑然漆黑的长剑分外夺目,看那沉重古朴之势,正是于江湖上惹起轩然大波的玄阳剑了。碧落如今终于见到此物,心里千般滋味一同涌上,杂乱难言。
供桌左右两侧分别摆了几样祭品,皆以黄绢掩盖,也不知是些什么。霍海州此时来到桌前,望着杨叶灵牌沉重一叹,随即掀开一方黄绢,自托盘中拿起一封血迹斑驳的信函举了起来,凝声道:“罗贤侄,萧家姑娘,你们看看吧。”说罢袖风抖动,折痕凌乱的信封簌然一挺,平削而来。
碧落怕了上面黑乎乎的血迹,不敢来接,罗澈上前一步,稳稳托在手里。低头看时,桑皮信封上五个墨字已被染得不大分明,但隐约可以看出,乃是“杨堂主亲启”的轮廓。
罗澈一怔,将信纸抽出——大半被血浸透,如今干了,几处破损,想必七星会也是费了一番力气才将它完整取出信封复又装了回去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