喊这么一嗓子有三层意思:天津人最瞧不起贪小便宜的,这么一喊全车人都知道了,让所有人都寒碜寒碜这位白坐车的。寒碜完了还得补票,没钱补票的,一般情况哄下车也就算了。其次起警示作用,警告其他企图懵事将要下车还没买票的主儿,别找寒碜赶紧买票。最后这点更重要,这一嗓子是喊给司机听的。若是大车箱有两个卖票的,也是给另一人听的。以此表明本人忠于职守清白无暇,没有任何私弊。若干年后,随着产业工人的增加,电车运营出现早晚高峰,电车公司常常派职员随机上车查票。一旦查出白坐车的,要带回公司加倍处罚,严重的会交警局处置。失职的司票和司机,也会受到轻重不等的处罚,多次类似的失职饭碗就算砸了,所以不能怪卖票的严厉。
花筱翠知道反正是丢人现眼了,索性站了起来,怯声说道:“俺有急事出来的匆忙,忘了带钱。俺不是那种贪小占便宜的人,可是身上实在没有值钱的东西,只有随身穿的应时衣裳,你老挑几件权当我的车钱吧……”说着蹲在地上就要打开包袱。
天津人路见不平好掺合事,尤其见不得女眷可怜。
乘客中有人说话了,“得了吧,谁还没个水长路短的时候,又不是成心不卖票。”
紧接着便七嘴八舌全都为花筱翠说情,“看这位大姐穿装打扮也不是那道号的人,别不依不饶了。”“问问大姐哪儿下车,别耽误了人家的正经事儿。”“卖票的,给大伙个面子,下次坐车让这位大姐补上,算了吧!”
正在这时,电车“咣当”停下了,司机扭过头来,“嘿,别嚷嚷了,西北城角到了!”卖票的乘人不注意轻轻一拉花筱翠的衣袖,“西北城角,赶紧下车。”说罢扒着车门朝站台喊:“围城转的白牌电车,一个大子儿一位。”花筱翠逆着上车的人流挤下了车,匆匆过了马路消失了。
车开动了,卖票的却站着走神儿,刚上车的人嚷着买票,他愣没回过味儿来,“她是谁呢?铁定是花筱翠呀,嗨,我怎么找她要票呢!”全车人望着卖票的,不知道他犯嘛神经。
沿着大伙巷,迷迷糊糊来到南运河边上,花筱翠失魂落魄地踏上大丰富桥。望着桥下滔滔运河水,心想上天无路入地无门,干脆一头扎下去算啦。可是人活在世上,该着经受九九八十一难,谁也别想一死脱清净,少一难如来佛都不准。还没等花筱翠拿定主意,打火车西站那头跑过来一队大兵,怀里抱着块令牌,象是拿人的样子。眼见从桥的另一端上来了,花筱翠赶紧向后倒着步,退到桥膀子尽头,脚下一滑沿着堤坡出溜到了桥下。仰脸望着桥上,大兵们就在头顶上,花筱翠胡乱抓了一把河泥,朝脸上身上乱抹。
桥底下有个青瘦汉子,搂着个七八岁的光腚孩儿,这里是他们的免费旅馆,夜里那么一场大雨,看样子没淋着没浇着。爷俩儿正干坐着发呆,突然从堤坡上滑下来一个女人,着实一惊。但见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,又听到桥上吆吆喝喝的像是抓人,想也没想便脱口喊道:“大姐,到这边来!”花筱翠见是一位清瘦汉子朝她招手,便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,那汉子顺手将自己头上的草帽取下给她扣上。
谁也不知道要抓什么人,大兵们过了桥便四下散开乱搜寻,有几个兵从桥上向下张望。见一汉子转着小石磨,一女子朝磨孔里续豆子,光腚孩用瓢注着水,不象是他们捉拿的人,缩回脖子走了。花筱翠始终不敢抬头,那汉子机械地转着小石磨,谛听着岸上的动静。过了好一阵平静下来,才住手靠在桥桩上,“没事了,唉,真做孽!”然后合上眼皮不吭气了。花筱翠摘下草帽,急忙伏在地上磕头,“谢谢大哥救了俺,谢谢谢谢,谢谢啦。”磕着磕着突然抬起头来,盯着那汉子问:“大哥,你做啥救俺?”
那汉子道:“你这女子好没道理,眼见你有难处,难道不该救吗?”
花筱翠还是那句话,“你做啥救俺?”说罢珠泪滚滚。
那汉子冷冷地说:“俺也是落难之人,孩他娘叫财主害死了,俺放了一把火,点着了那狗日的宅子,逃到天津卫还是没法活。看你那丢盔卸甲的样儿,准也是可怜主儿,所以就......诶,听口音你也是冀东八县人氏?”
花筱翠听罢,知道遇上了好人,“大哥,俺只知道出生在滦河边上,具体那个县不清楚。照大哥说咱们还是老乡亲呢,救人救到底,求求你把俺带出城吧。”
汉子猛地坐直了身子,“果真有人逮你?”
这时沿河马路上又传来大呼小叫的呵斥声,花筱翠率先站起来,焦急地催促道:“大哥,别问了,再不走就来不及了!”
那汉子再也不问什么,简单收拾了一付担字挑在肩上,让花筱翠领着光腚孩,顺运河沿儿盲目地朝西走,走这条路他们算走对了,只有这么走出城最近。沿着南运河走,过了三元村就算出了天津卫,可是那里有个大兵把守的卡子,他们却不知道。花筱翠一手提包袱一手领着光腚孩,尾随那清瘦汉子一路逶迤,心里只想着快快逃出虎狼之地,根本没有考虑遇上盘问如何交待自己的身份。眼见到市郊了,紧傍着一个村落,运河大堤上出现一个哨卡,大概那汉子也没想到这一层,以至突然一愣停住了脚步。
仔细观察,这个村子座落在南运河与引水护城的墙子河交汇处,无处可绕行。这里设道卡子,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,老百姓走到这儿想绕过去真是比登天还难。
就儿,就是著名的三元村,
正文第四回村民恩赐风水地,小庙容留沦落人
(更新时间:2006-8-219:43:00本章字数:10894)
说三元村在天津卫远近闻名,并不仅仅因为它是天津城乡结合部的分界标志,还因为这里是水陆交通要冲;更因为太平军北伐曾经打到过这里,成为折返地而载入史册。近代三元村在普通人心目中名声显赫,倒不是完全因为这些个,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三元村晒出来的大粪品质优良而出名。
这里是天津卫最大的晒粪场,或者说是最大的粪肥批发市场。航行在运河中的漕运船舶,闻到弥漫在空气中的粪肥味儿,管船的便会高喊一嗓子:“好香,天津卫到了!”庄稼一枝花全凭肥当家,并不是任何粪肥都能当好家的,非得天津卫的粪肥不可。吃糠咽菜屙出来的屎,没筋骨没油性,风一吹跟锯末似的满天飞,跟酒糟差不离儿任嘛肥力没有。天津卫嘛地界?水旱码头鱼米之乡,人人吃香的喝辣的,鸡鸭鱼肉细米白面变成的屎粪,那是嘛劲头?晒出来的大粪散发着热咕隆咚炖肉的香味儿。外地的粪客到了三元村,识货的拿眼一遛,就知道这粪的成色,“大三伏天的毒日头可劲儿爆晒都晒不干,倒把堤坡浸湿了油透了土坷垃都变粘糊了,肥力大得能把石头沤化了。甭说撒在好田好亩上,就是撒在戈壁砂滩上也得窜高粱杆儿,有谁敢说不是好东西!”这些老客多半儿是老主顾,看好货交钱装船,载重四五十吨的对槽船,大主顾一买就是好几条船的。
也有生瓜蛋子,明明闻着喷儿香喷儿香喷鼻儿香的香味儿慕名而来,明摆着天底下能把人顶一溜跟头的最有劲头的大粪,却总想找点毛病挑三拣四地说痒痒话,幻想着压压价,“看着成色还行,闻着劲头不算太大呀,照这品像一亩地怎么也得洒两车才能顶呛。”遇上这种生瓜蛋子,散户粪主递不上话,能搭茬的都是见多识广的粪场主甚至粪霸。价钱可以商量,说三元村的大粪劲头差劲不行。南方人浇地使唤湿粪,从茅厕里掏出粪来,挑着粪桶到河沿江边河沿儿兑上水,可以直接洒在菜地里,湿粪来得快走得急,无需品质好赖。北方天寒粪肥必须有劲头,天津大粪的劲头活赛老牛能拉动火车头,牛劲大的没边儿,直接使唤会把庄稼烧出火苗子,必须掺和大比例的草木灰炉灰才能当底肥使唤。天津人就腻歪说话离谱的主儿,对付这种菜花蛇,头面人不跟你费唾沫星子争辩,随便抓一把半湿不湿半干不干的大粪,搁手心碾碎了,然后凑近了像吸鼻烟似的猛吸一口,跟你玩儿正格的,“嗯,老哥哥说得没错,是不及福寿膏劲头大,可是搁嘴里尝尝就不一样了……”不及你反应,上手给你抹得满嘴都是。这时,多生的生瓜蛋子也变得熟腾了,仰着身子扭着脖子嘛话客气说嘛:“行了行了行了,尝出来了,劲头大的撞人,一筐下去保准一石麦子。就这么着啦!”这就是闻名遐尔的三元村,这就是靠大粪养活的一方独具特色的天津人。
当局在这设一道卡子,明曰盘查疑人维护津门治安,实则冲着大粪场来的。别看方圆几里地臭气熏天蛆蛹遍地,肥得赛乌豆大小的绿头苍蝇遮天蔽日,三元村却是块流金淌银的肥水宝地。据说能到这道卡子上岗的,没有硬磕的门子,想来还来不了呢。自古当差吃地方,巡街的吃坐商,城门口吃行商。有名目的叫捐税,无名目的叫孝敬。上罢捐纳完税也孝敬了该孝敬的,过任何一道卡子,还得给扛枪站岗的老总们必备一份小意思,现金叫做辛苦钱,实物则是让老总尝尝鲜或是拿着玩儿的。看官可能不明白,倒腾大粪能有多大油水?天津人讲话,海了去啦。天津卫其时人口近百万,每天几百吨上千吨的粪肥加工处理,其中至少三分之一经三元村转运出去,多大利润实在不好说。这么说吧,天津卫不论盐霸鱼霸菜霸鲜货霸柴禾霸,天津卫都是一个霸主,唯独粪霸好几家共存,足能说明市场的庞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