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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等到一批录像大致扫完,已经是晚上7点多了。

    燕绥之和顾晏在公证人的公证下取好所有录像视频证据,又复制了一份留在自己手里,然后依照流程把新证据都提交了上去。

    如果是普通人,办完事到了这个点了,总会一起吃个晚饭。然而朱利安·高尔是公证人,按照联盟现有的规定,他们并不适合一起用餐。

    这也是相互默认的规矩。

    “行了,那我就回去了。”朱利安·高尔跟两人告别,径自离开了。

    “你饿了没?”燕绥之看了看时间,在双月街边扫了一眼,研究有什么可吃的。

    顾晏瞥了他一眼:“不饿。”

    燕绥之“啧”了一声,“那看来你的胃已经饿麻了,咱们吃点儿什么?”

    顾晏:“……”

    两人说话间,燕绥之发现揪着他衣角站着罗希·达勒正看着不远处。

    “你在看什么?”燕绥之弯腰问了她一句。

    罗希朝他身后缩了缩,又仰脸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咕哝道:“认识的。”

    说着她手指朝某个方向戳了戳。

    “她说什么?”

    燕绥之刚直起身就听见顾晏问了这么一句。

    他的嗓音很低沉,冷不丁在耳边响起来,弄得人耳根痒痒的。

    燕绥之几不可察地偏了一下头,这才冲不远处一抬下巴:“没什么,她说看见了认识的人。”

    就见罗希所指的双月街头、老区巷子口,一辆出租正停在那边,两个人正在车门边交谈。其中一个是略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,扶着车门,似乎刚从驾驶座里出来。

    另一个燕绥之他们也认识,是那天开车送罗希去医院的费克斯。

    这一幕看着有些眼熟。

    燕绥之突然想起来,第一天来双月街的时候,载他的黑车司机就是在那边把他放下来,然后拨着通讯找人接班。

    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巧,找的人就是费克斯?

    燕绥之又瞥了一眼车牌号:em1033。

    同样眼熟,应该差不离了。

    不过上一回司机跟费克斯联络的时候语气就不怎么样,这回看脸色两人似乎也不那么愉快。

    这种氛围就没必要去打招呼了,况且不论是燕绥之还是顾晏,都不是什么热络的人。于是他们只是瞥了一眼,便带着罗希朝反方向走去。

    按照南十字律所的规定,出庭大律师带着实习生出差,食宿是全包的。当然,实习生自己非要请别人吃饭不算在内。

    但是人家规定上原句是“一日三餐”,像燕绥之这样一天五餐的,稍微抠门儿点的律师心都痛。

    好在顾晏一点儿不抠门儿。

    于是他带着燕绥之和罗希去了一家特别特别贵的……素食餐厅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燕绥之心很痛。

    这个素食餐厅也不是全素食,只是主打素食。

    顾晏点了一桌子草,中间夹了一份甜虾和一份帝王蟹冻。燕绥之以前对顾晏的了解不算特别深,不至于连他吃东西的口味都一清二楚,但是他印象里顾晏对这种生食是没什么热情的。

    这里甜虾的分量很少,大碟上面搁着三个袖珍小碟,每个小碟上只有一只甜虾凹造型。蟹冻更是只有小小两块。

    顾晏把这两份食物搁在了罗希面前,而罗希坐在燕绥之旁边,这两碟就一直在燕绥之眼皮子底下晃荡。

    于是燕绥之合理怀疑,这混蛋东西点这两样就是故意给他看的,因为他挺喜欢吃。

    燕教授心更痛了。

    一顿饭吃得他如丧考妣,到最后他抱着胳膊靠在椅子上欣赏了一下那份晶莹剔透的甜虾,觉得草味越发清苦。

    罗希吃了一只虾似乎很喜欢,当即把碟子往燕绥之面前推了推,小动物似的一脸期待:“你吃。”

    燕大教授装了一下大尾巴狼,风度翩翩地笑了:“谢谢,不过我已经很饱了。”

    罗希“哦”了一声,又把盘子朝顾晏面前推:“你吃。”

    燕绥之:“……”丫头你都不坚持一下?

    顾晏对罗希道:“谢谢,不过这是点给你的,我们不用。”

    罗希摸了摸肚皮:“可是我也饱了。”

    说完她干脆把甜虾分了,一只小碟放在燕绥之面前,一只小碟放在顾晏面前,然后自顾自低着头数起了口袋里的糖。小孩说话总是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,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自己玩起来了,确实没了继续吃的意思。

    燕绥之低头拨了拨那个小碟,冲顾晏道:“盛情难却,而且我确实有必要吃一只甜虾。”

    顾晏:“必要在哪里?”

    燕绥之指了指自己的脸,“看见没?跟草一个色了,吃点别的颜色中和一下。”

    顾晏八风不动:“甜虾是透明的,没这个作用。”

    燕绥之:“我怎么会教……”

    顾晏抬起眼。

    燕绥之:“叫你这种人老师。”

    顾晏看了过来。有那么一瞬间,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怪,似乎是想说些什么。

    “行吧,那我要一份熟虾。”为了盖过自己刚才的秃噜嘴,燕绥之让开顾晏的目光随口补了一句岔开话题。

    余光里,顾晏又看了他一会儿,最终什么也没说,也不知是被噎的还是怎么的。

    顾大律师收回目光后,在自己的指环智能机上抹了一下,点了个音频出来。

    紧接着,燕绥之自己的声音从他尾戒似的智能机里缓缓放了出来:“我就继续乖乖吃草,行了吧?”

    燕绥之:“???”

    这是他之前吃羊排说的话,万万没想到,居然被顾晏录了下来!得多棒槌的人才能干出这种事?

    燕绥之:“没记错的话,我说的是明天开始就乖乖吃草,现在还是今天。”

    顾晏:“证据?”

    燕绥之:“……”

    好,你翅膀硬了你厉害。

    一顿饭,燕大教授被喂了草又灌了气,可以说非常丰盛。

    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将近九点了,罗希兜着一口袋的外带食物还有一把蓝盈盈的糖,献宝似的回了房间。

    “路灯的事先别急着问。”燕绥之道,“晚上先把监控录像仔细地翻一遍。”

    顾晏“嗯”了一声,也没多说什么,就进了自己房间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燕绥之回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放松一下。

    他腿上的伤口依然很大,看起来有些吓人,但实际上已经好很多了。顾晏之前不让他出门也是有原因的,一是伤口被布料摩擦还是会疼,久了会影响愈合。二是酒城这一带的季节几乎跟德卡马同步,也是冬天。带着创口在外面冻着,很容易把伤口冻坏,那就有得受罪了。

    不过这晚燕绥之主要还是在室内活动,来回都拦了车,实际也没走多少路,所以伤口只是有点儿微微的刺痛,并没有那么令人难以忍受。

    至少对燕绥之来说,这点儿刺痛就跟不存在一样。

    热水澡泡得人身心舒坦,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,洗完出来,他腿上的伤口还发着热。

    他照着医嘱又涂了一层药膏,用那个医生给他的纱布不松不紧地裹了一层。

    房间里温度合适,他头发也懒得吹,瘦长的手指耙梳了两下,就接了杯温水坐到了落地窗边的扶手椅里。

    落地窗外面是酒城昏暗的民居,像一个个巢穴趴在漫无边际的地面上,星星点点地亮着黄白的灯光。光点很稀疏,显出一种孤独的温意。

    燕绥之喝了一口温水,看着窗外微微出神,沐后沾着水汽的眼睫格外黑,半遮着眼,让人很难看清他在想些什么,带着什么情绪。

    嗡——

    手指上的智能机突然震了一下。

    燕绥之搁下玻璃杯,调出屏幕。

    又是一条新消息,消息来源不陌生,是南十字律所的办公号——

    您所提交的卷宗外借申请出现问题,暂不予通过。

    处理人还是老熟人,菲兹小姐。

    燕绥之想了想,起身去了隔壁敲了门。

    顾晏来开门的时候,衬衫扣子刚松了一半,骨节分明的手指还屈缠在领口。他正跟人连着通讯。可能是因为房间隔音不错的关系,他连耳扣都懒得戴,声音是放出来的。

    于是燕绥之刚进门,就被菲兹小姐的声音扑了一脸:“有好几个1级案件在里面,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让实习生外借,别开玩笑了。你以前不是最反对把重要卷宗到处乱传的吗,顾。你怎么收个实习生就变啦?虽然那位学生是很讨人喜欢没错,如果我是他老师我也想给他创造最好最方便的学习条件,但是规定就是规定,不能看着脸改。”

    顾晏:“……”

    燕绥之:“……”

    菲兹小姐这一段话里随便拎一句出来都是槽点,搞得房间内的两个人瘫着脸对视了好几秒,说不清楚谁更尴尬。

    事实证明菲兹小姐最尴尬——

    燕绥之适当地“咳”了一声,以示自己的存在。

    菲兹倒抽一口气,“哎呀”叫了一声,“阮?”

    燕绥之道:“是我,菲兹小姐。”

    菲兹:“顾,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他刚进门。”顾晏说着,手指放开了领口。

    燕绥之瞥了一眼,发现他居然又把刚解开的扣子重新系上了一颗。

    以前燕绥之就发现了,只要有其他人在场,顾晏永远是一丝不苟的严谨模样,从不会显露特别私人的一面。

    “那你都听见啦?”菲兹也是爽快,尴尬了几秒就直接问出来。

    燕绥之笑了一下,“听见你夸我讨人喜欢,谢谢。”

    这么一说菲兹倒不尴尬了,当即笑着道:“这是实话,不用谢。不过规定在那里,我确实很为难。”

    顾晏对她所说的规定倒是略有些讶异,“我代他递交申请也不行?”

    菲兹无奈地叹了口气,活像老了四十岁:“所以说你们这帮大律师偶尔也看一下守则啊,虽然平时用不着,但那也不是个摆设。像这种涉及到1级案子的卷宗外借申请,按照规定还得往上面报呢,一堆手续。”

    顾晏皱了皱眉,似乎想说什么。

    菲兹语速却快得像蹦豆子:“不过我知道你们有多嫌弃那些手续,所以没把这次的申请报上去。”

    顾晏的眉心又松了开来,“好的,那就先这样吧,等回律所再让他整理,只是时间会很紧。”

    菲兹一点儿对怀疑外借的动机,“你们不要把这些实习生逼得那么紧,这几年律师协会整理出来的过劳死名单已经长得吓人了,别让它蔓延到实习生身上。”

    “不过——”她想了想又道,“好像确实有点紧,你们哪天回来?我估计得再有个三两天?回来之后很快就到实习生初期考核了,既要整理卷宗又要准备考核,太难为人了,要不卷宗先放放?”

    “不行。”

    “不好吧。”

    顾晏和燕绥之几乎同时开了口。

    菲兹:“……阮你别跟着凑热闹,给自己留条活路。我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,两个一起弄你会哭的,有卷宗分心,考核肯定过不了。更可怕的是,你看看站在你旁边的顾。对,看着他。这位顾律师是每年初期考核给分最严格最可怕的,别人还有老师护着,你没有,醒醒。”

    燕绥之要笑不笑地说:“醒着呢。”

    菲兹:“醒着就好。”

    顾晏:“……”

    他算是看出来了,就不能让燕绥之和菲兹这样的碰上,一唱一和令人头疼。

    燕绥之动了动手指,转头问顾晏:“顾老师,请问初期考核你会护着点你的实习生么?”

    顾晏一脸冷漠:“你认为呢?最多50。”

    燕绥之笑着点了点头,“好。”

    说完他抹了一下自己的指环智能机,一段音频重现出来——

    “顾老师,请问初期考核你会护着点你的实习生么?”

    “你认为呢?最多50。”

    燕绥之晃了晃自己的手指头,“高不过50算黑幕,这是证据。”

    菲兹那通讯那边笑厥过去了,“阮,干得好。”

    顾晏:“……”

    切断了菲兹的通讯后,吵吵嚷嚷的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。

    对比过于强烈,以至于燕绥之觉得有点儿过于安静了,他正想张口说点什么,却被顾晏抢了先。

    “找我有事?”

    燕绥之这才想起过来的本意,他晃了晃智能机:“刚才收到了申请没通过的通知,本来想来跟你说一声,现在没必要了。你是准备洗澡睡觉了?那我先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他说着开了门,一边往外走一边很随意地摆了摆手,“明天见。”

    身后的顾晏似乎想说什么,“你……”

    燕绥之一愣,转头看向他:“还有什么事?”

    顾晏皱了皱眉,最终还是沉声道:“算了没事,卷宗等回去再整理吧,你洗澡是不是没避开伤口?”

    燕绥之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腿,透过浴袍下摆可以看到靠近脚踝的纱布边缘皮肤有些发红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他还确实没避开……

    燕大教授被抓包的第一反应就是拉住了门把手,嘭地一下果断把门关上了。

    等他回到自己房间,重新在落地窗边坐下,端着玻璃杯喝到一口凉透了的水,才突然有些哭笑不得:伤口长我腿上,我心虚个什么劲……

    燕绥之一个人鬼混多年,因为地位声望的关系没人管他也没人敢管,冷不丁来一个人这么盯着他,感觉还挺新奇。

    他喝完那杯凉了的水,把今天从几家店里弄来的录像复件调了出来。

    这东西倒是他和顾晏一人一份,顾晏在光脑里,他的在智能机里。

    他把耳扣和电子笔拿出来,新建了几张纸页,开始从头到尾细看那些录像。之前在店里因为时间有限,只看了几个重要的节点,现在时间充裕,足够他把那案子前后几天的录像都看一遍。

    大半时间,他都用的是几倍速播放,在看到一些特定的时间特定的人时,会放慢录像,在新建的纸页上记点东西。

    他记东西很跳跃,不是一字一句规规矩矩地写全。

    往往是写一个时间点,旁边简写两三个字词,有时候不同的时间节点不同的字词之间,还会被他大笔划两道弧线连上。

    大半录像看下来,纸页上的字并不多,分布在纸张的不同位置,长长短短的弧线把它们勾连起来,乍一看居然不乱,甚至还颇有点儿艺术性。

    但是细看……除了他自己,没别人能看懂。

    录像中的这片棚户区,生活跟双月街全然不同。

    这里面的灯光总是昏暗的,即便是白天,也因为巷道狭窄房屋拥挤而显得阴沉沉的,影子总是多于光。这里藏污纳垢,总给人一种混乱无序的感觉,可又夹着一些规律的重复。

    燕绥之前半页纸上所记的大多是这些东西——

    比如每天早上9点、晚上7点左右,住在约书亚家斜对面的女人会出门扔垃圾。垃圾处理箱旁的机器孔洞里会散一些热气,所以常会有一位醉鬼靠着这点热源过夜。于是有7天时间,这个女人扔完垃圾都会跟醉鬼发生争吵,一吵就是十分钟。

    而那位醉鬼一般会在争吵之后慢慢清醒过来,在周围晃一圈,然后揉着脑袋往家走,他住在吉蒂·贝尔家后侧方的小屋里。

    比如每天中午、晚上两个饭点,那个中年发福的黑车司机会在巷子外的路口停下车,然后把出租交接给费克斯。费克斯总会把车开进巷子里,去吃个饭或是抽一根烟,歇半个小时,再把车从巷子另一头开出去。

    他接替司机的时间一般不超过一个半小时,就会单独回来,有时候会在家呆很久,有时候不一会儿又叼着烟出去了。

    燕绥之看到这里的时候,原本想起身去隔壁跟顾晏讨论一句。他都站起来了,又觉得腿上伤口有点胀痛,太麻烦,干脆用智能机给顾晏去了一条消息:

    -明天去找一下那个费克斯吧。

    顾晏的消息很快回了过来:

    -在看录像?

    -嗯。那辆车停的位置角度不错,去问问他装没装行车记录仪,装的是哪种,能不能拍锁车后的。

    -别抱太大希望。

    -万一咱们运气不错呢。

    燕绥之发完这条,想了想又摇头补了一条:

    -我运气似乎不怎么样,这得看你。

    这回顾晏不知干什么去了,很久没动静。

    又过了半天,他终于回了一条:

    -嗯。

    嗯个屁。

    客气一下都不会。

    燕绥之没好气地把消息界面关了,继续看起了录像。

    他纸页后半段所记的大多围绕着约书亚·达勒——

    比如约书亚·达勒每天早上6点多出门,十有八九会跟吉蒂·贝尔家的切斯特碰上,冤家路窄,要么一人走在巷子一边,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说,偶尔说上两句总会呛起声来,一副要干架的模样。

    每天中午11点,罗希小姑娘就会拖着一个方凳,坐在屋门口充当石狮子。

    11点半左右,切斯特会回家。

    神奇的是,他跟约书亚·达勒水火不容,却似乎对罗希不错。有两回经过的时候,还给了罗希东西,似乎是小礼物什么的。还有一回那个醉鬼在罗希附近转悠,切斯特一直在墙边威慑似的站着,直到醉鬼走远了他才回家。

    而约书亚·达勒一般到12点左右才回。回来后罗希就会乖乖拖着方凳跟他一起进门。

    切斯特吃完午饭就会离开,但是约书亚·达勒下午的动向却并不固定,有时候2、3点才离开,有时候早早走了到6、7点才回。

    切斯特倒是固定晚上8点左右到家。

    案子发生后的巷子倒是安静很多。没了约书亚和罗希的身影,就连切斯特也大多呆在医院,只有入夜才会回来。

    就连那个醉鬼都消停了几天没跌跌撞撞地睡在垃圾桶边,有两天甚至大早上在巷子里慢跑兜圈,拉着途经的好几个人都聊了天,甚至包括那个倒垃圾的女人。

    费克斯的出租倒是依然在在那两个时段停过来,再开走。

    燕绥之把录像当中几点又反复看了几遍,便开始靠着椅子看自己写好的那几页纸,在几个人身上勾了个圈。他又结合之前看过的案件资料,来回做了仔细的对比……

    对于以前的他来说,工作需要的关系,忙起来的时候这样过完一夜很正常,有时候会中间小睡一会儿,醒了再喝杯咖啡提个神。他每天会保证半个小时的锻炼量,所以身体算不上太好,但也还能负荷。很少会有看着案子,不知不觉睡过去的情况。

    但是今天却是个例外。

    他真的不太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困的,什么时候挪了位置。总之等他眯着眼半醒过来的时候,发现自己已经睡在了床上,被子只搭了一角。

    之前不清醒的时候他觉得很热,烧得难受,这会儿突然醒了又莫名很冷,而且头脑依然昏沉。

    顾晏找酒店的人强行刷开房门时,燕绥之正裹着白色的被子睡得很不踏实。

    他的眉头皱得很紧,听见有人进门的动静后,下意识把脸往枕头里又埋了几分,不动了。

    过了两秒,他又眯着眼眨了眨,强撑着不清醒的意识闷闷地问:“谁?出去……”

    语气非常不耐烦,跟平日里带着笑的感觉相差甚远。

    而且那嗓音又哑又低,听着就感觉烧得不清。

    顾晏大步走到床边,伸手去贴了一下燕绥之的额头。大概是他的手有些凉,冰得燕绥之眉心皱得更紧了,人倒是略微清醒了一些。

    “……你怎么进来了?”燕绥之适应了好一会儿,才半睁开眼,咕哝了一句。

    额头都烧得烫手了,还有瞪人的力气。

    只不过刚瞪完就又闭了起来,迷迷糊糊又要睡过去了。

    可能是他烧得难受,而顾晏的手掌凉凉的很舒服,所以在顾晏准备收回手时,他闭着眼朝前压了下额头,那动作极小,却有点像主动朝顾晏手里埋的意思。

    以至于顾晏手抽到一半又停了一会儿。

    “怎么样?”跟上来开门的,是前台那个满耳银钉的年轻人。

    两分钟前,顾晏跟他要副卡开门的时候,他心里就咯噔一下,差点儿把嘴里嚼着的口香糖吞下去,硬是抻长了脖子才把它留在喉咙口。

    匆匆忙忙赶上来的时候,他那心脏就跟下水的蛤·蟆似的,噗通个没完。

    小毛小病也就算了,万一有个三长两短,他这酒店生意基本就交代了。

    “发烧。”顾晏收回了贴着额头的手,略微犹豫了一下,把燕绥之下半截被子掀开一角。

    他看了眼又重新捂上,转头问银钉:“有消炎药么?”

    银钉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,脸色顿时变得特别精彩。他缓了缓,才摸着脖子道:“有,那什么消炎药退烧药都有,等着啊。”

    说完,他就眉飞色舞地跑出了房间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顾晏觉得这人八成有病。

    被这两人的声音一吵,燕绥之又蹙着眉眯起了眼。他这次微微抬了头,盯着顾晏看了好一会儿,又倒回枕头上含糊道:“非法侵入住宅啊顾晏,让出去还不出去,三年以下……”

    顾晏:“……”

    还能认得人,记得法条,不错了,就是好像没搞清楚自己身在哪里。

    他由着燕绥之又睡过去,没再吵他,径自去接了一杯温水搁在床头柜上。

    银钉再上来的时候抱了个医药箱,箱子里堆着七八种消炎药和十来种退烧药,还有两支家用消炎针剂,活像个人形贩卖机,“酒城这边的药按理说跟你们那边差不多,但是产地可能有点差别,也不知道有没有你们吃得惯的。”

    顾晏在里面挑了两盒副作用比较小的,又拿了一支针剂,“谢谢。”

    “还有需要我帮忙的吗?”银钉问了一句,“我以前学过两年护理,至少打针剂没问题。”

    其实这种家用针剂操作很方便,就算没有护理知识也一样能打。不过顾晏还是让他帮了一把。

    把燕绥之被烫伤的小腿和脚踝露出来的时候,银钉才知道自己之前误会大了。他扭头咳了一声,又低头看了眼那明显发炎的伤口,道:“这可真够受罪的。”

    银钉拆了针剂包装,在燕绥之腿边比划了两下,“这位还真是不把自己的腿当腿啊,帮我按一下他的膝盖,我怕过会儿他半梦不醒一缩腿,再把针头撅进去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燕绥之真正意义上清醒就是这时候。

    毕竟被人冷不丁握着膝盖和后弯是一种……非常奇怪的感觉。

    他本能地收了一下腿,然后一脸不耐烦地撑坐起上身。结果就跟按着他的顾晏来了个眼对眼。

    “居然醒啦?”银钉及时出声,冲他晃了晃手里的针,“你这炎发的啊……过会儿得沿着伤口打几针,可能有点儿疼。呃……实际上可能非常疼,你忍着点儿。”

    燕绥之垂下眼睫,懒懒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这种消炎针银钉自己也打过,一针下去鬼哭狼嚎,不开玩笑。几针打完他门口就围了一圈来围观的人。

    谁知他按着这位客人的伤口打了一圈下来,除了能感觉到对方肌肉绷紧了几下,就在没别的反应了。

    “不疼吗?”银钉把一次性针头收进处理箱。

    燕绥之很敷衍,“还行吧。”

    顾晏握着他膝弯的手松了开来,燕绥之也跟着悄悄松了口气。直到感觉肩背有点儿酸,他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的肩背筋骨肌肉一直绷着。

    银钉把药抹在纱布上,顾晏接了过来。

    燕绥之动了动腿,“刚才睡迷糊了帮我弄也就算了,现在既然醒了,还是我自己来吧。”

    顾晏瞥了他一眼,也没有坚持,把纱布递给他。

    燕绥之这才彻底自在下来,他皱着眉用纱布给自己缠伤口的时候才发现伤口红肿得厉害,忍不住哑着嗓子自嘲道:“睡一觉换了条腿。”

    顾晏:“去问你昨天的羊排。”

    “见效够快的。”

    顾晏:“今天再来一根?”

    燕绥之:“……”

    他自知理亏,乖乖闭嘴不提,缠好纱布就用被子把那条腿盖得严严实实,眼不见为净。

    银钉收拾好东西,打了声招呼:“那我就先下楼了。你这腿可别再沾水了啊,好歹是自己身上长出来的,又不是抽奖中的,珍惜点儿吧。”

    燕绥之:“……”

    银钉一走,房间又只剩下他和顾晏两人。

    本以为这位同学肯定要开始大肆放毒,毒到他驾崩,谁知顾晏居然只是坐在床边给他把退烧药和消炎药盒拆了。

    “手。”

    燕绥之:“……”

    他头脑烧得有些迷糊,心里却有点儿想笑,听着顾晏的话伸出手掌。

    顾晏把两枚胶囊倒在他掌心,又把倒好的温水递给他,“先把药吃了。”

    燕绥之喉咙很难受,咽胶囊咽水都不舒服,只敷衍地喝了两口就把杯子往顾晏手里塞,“行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之前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?”燕绥之按着太阳穴揉了揉,“想不起来了,有没有说什么胡话?”

    顾晏:“你有不能说的胡话?”

    燕绥之笑了一下,“没有,怕不清醒的时候当着你的面说你坏话。”

    顾晏看了他片刻,又收回视线:“坏话不至于,只是威胁我非法入侵住宅要判我刑而已。”

    燕绥之:“……”

    他觉得有些好笑,“那你为什么强行刷我的房门?”

    顾晏:“我建议你看一眼你的智能机。”

    燕绥之有些纳闷地调出屏幕一看:

    38个未接通讯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    顾晏把玻璃杯里凉了的水倒了,又重新接了一杯温水。他的声音在哗哗的水流声中有些模糊不清,“敲门没回音,通讯没人接,整个上午没有任何动静……”

    “偏偏又是酒店。”他抬头看了眼镜子,飞快地蹙了一下眉又松开。

    再回到床边的时候,已经是一脸平静。

    “偏偏什么?”燕绥之下意识接过玻璃杯,缓缓地喝着温水润着喉咙,“水声太大没听清。”

    “没什么。”顾晏道,“早上接到了通知,后天开庭。”

    “几点?”燕绥之把昨晚写好的纸页传给了顾晏,“我昨天记了点东西,传给你了。这次辩护席谁上?”

    这话显然不是认真问的,他说完自己就先笑了。

    顾晏也有些无语:“你还记得自己是个实习生吗?还是你打算当着法官的面单脚蹦上辩护席?”